摘要:人是「擁有語言的存在物」(伽達默爾語),語言始終是與哲學糾纏交織在一起的,希臘的「邏各斯」本義中就含有言語、言談之意,亞里斯多德業已指出,正是在語言中人們方能表述和傳達出關於世界的理解和對善惡的思考。然而,受到長期的主導性的「語言工具論」「語言符號論」支配和影響,語言的這種哲學性地位只是到了現當代哲學中才有了深刻的理解和反思,興起了一種「語言哲學轉向」。不過,在伽達默爾看來,語言意義迄今尚未得到本質性和核心性的理解,其所創建的哲學解釋學正是將語言視為人的存在的世界經驗,深刻分析了語言的理解對象、理解過程和理解模式,提出和闡述了一種以語言為主線的「理解本體論」,並將解釋學的普遍性置於人們生活世界的實踐性思考中,從而真正確立起了語言在哲學思考中的中心地位。「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當存在問題與語言問題、語言理解與實踐哲學統一起來,本體論問題不再是一種超驗的實體性思考,而是置於人們現實存在經驗的語言之中而得到新的理解和規定,形上學或許因此有了新的方向。
關鍵詞:伽達默爾 語言 解釋學 存在論 實踐哲學
作者簡介:張能為,安徽大學哲學系教授(合肥230601)。
伽達默爾是當代解釋學的最大代表,在解釋學發展史上,其傑出的理論貢獻之一就在於突破了解釋學僅僅只是作為一種技藝和方法的理解,而創建了一種新哲學理論形態,即「哲學解釋學」。哲學解釋學「試圖通過研究和分析一切理解現象的基本條件找出人的世界經驗,在人類的有限的歷史性的存在方式中發現人類與世界的根本關係」。伽達默爾以藝術領域作為探討理解本體意義的切入點,進而通過對精神科學中的理解問題以及以語言為主線的解釋學本體論轉向的闡釋來構建起了真正的「理解本體論」,亦可稱為「解釋學本體論」。這一創造性工作主要是通過其代表作《真理與方法》來完成的,在此著作中,對理解與語言的分析構成其最為重要的第三部分,在此伽達默爾集中討論了一種解釋學理解的語言存在論是何以可能的及其對於哲學自身發展的重要意義。
語言思想是伽達默爾整個哲學的核心性思想。近些年來,國內學界也高度重視,發表了一系列成果,對伽達默爾的語言哲學思想研究有了較為深入的推進,但大多是從方法論的層面來解釋伽達默爾的語言哲學思想的,而真正從解釋學的理解存在論特別是從實踐哲學高度上的研究還嫌不足。所涉論題主要有這樣幾類:其一是對伽達默爾諸如語言遊戲、語言命題、語言「對話邏輯」、語言中介等具體思想的研究,這些研究進一步細化和深入地分析了伽達默爾的語言觀;其二是對伽達默爾語言觀的特性諸如思辨性、辯證法與現象學等因素的研究,這些研究已超出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一書中的內容,而較好地結合了伽達默爾中後期繼續闡述的語言哲學思想,為從更深的層面去理解伽達默爾語言思想的哲學意義奠定了基礎;其三是對伽達默爾語言思想的理論影響及與其他思想家的語言觀的比較研究,其中有對伽達默爾語言觀與實用主義發展關係的研究,也有對伽達默爾與維根斯坦語言遊戲思想的比較研究,這些研究是在前述研究基礎上的深化和擴展,力圖從哲學史的發展和與哲學家相關思想的比較分析中進一步強調和凸現伽達默爾語言哲學的理論價值和意義;其四是從存在論層面對語言與理解、語言與存在的內在關係進行研究,這些研究反映了研究者更高的學術旨向,即要從伽達默爾解釋學本身的存在意義上去思考和探究其語言觀的地位和內在的作用,顯然,這一方面的研究是至關重要的,但還沒有將伽達默爾的語言思想置於其哲學解釋學中,作為一種本體論哲學予以深入的闡釋。總體來說,伽達默爾的語言思想在其整個解釋學和實踐哲學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但目前國內學界的研究還不充分,也還不夠深入,作為哲學思考之中心地位的語言的意義,未能通過已有研究得到充分的彰顯,仍舊停留於伽達默爾本人所言的「洪堡式的陳舊的方式」上,尤其是沒有深入伽達默爾本人所一再強調的實踐性維度或實踐哲學上來理解語言的中心地位和存在論意義。
本文的研究,則是要從伽達默爾的代表作《真理與方法》之文本出發,通過對一種哲學解釋學的語言存在論是何以可能的論述,深度地展示出,作為一位真正的語言哲學家,伽達默爾的語言思想的本體論、存在論意義,以及其對語言意義的理解與實踐哲學的內在一致性,並由此而對西方哲學的當代思考進行分析和評論。人們存在和生活於世界之中,這是一個理解和解釋的世界,這也是一個通過語言而讓世界之意義向我們發生、顯露的世界,與其說,我們通過語言訴說和規定世界,不如說,世界在語言中表述和表達著自己,理解本質上就是通過語言同真理和存在本身的照面,語言在哲學思考中的中心地位也只有在對人的存在經驗事實的實踐性反思或實踐哲學中才能真正確立起來。
一、語言作為人類的「世界經驗」和實現理解的「普遍媒介」
在伽達默爾看來,亞里斯多德的「人具有語言」這一定義或者命題,絕不是指人們能夠通過語言而相互作出提示,如同鳥類相互間發出的警號或哨叫一樣,而是說,「人具有邏各斯(Logos),具有揭穿事實真相的語言」,語言蘊含著這種語言所特有的生活世界,語言自身就是這樣一種對生活世界的解釋。伽達默爾的解釋學是一種哲學,哲學的主題是通過理解呈現出世界萬物的本質性意義,始終有一種對萬物之內在「邏各斯」的追求。「邏各斯」總是通過言說或者說語言而展現出來的,「邏各斯的意思並不是詞,而是指說話、語言、解釋以及一切表達在談話中的思想、理性等等」。在伽達默爾看來,邏各斯本身並不就是「理性」,而是「說話」;它也不是語詞的堆砌,而是語詞所搭配成的意義的統一體,亦即說話的意義。正是從邏各斯的基礎性的言語或者說話的意義上,伽達默爾將語言作為通達邏各斯和事物本質性意義的對象,世界就是對於人而存在的世界,世界對於人的此在是通過語言而表述的,因而,「世界在語言中得到表述」,與其說,我們講語言,毋寧說,語言向我們訴說。語言是與邏各斯、與對世界的存在性思考聯繫在一起的,關於世界的本質性意義和存在論研究是與語言密不可分的,是建立在語言意義的基礎之上的。
在語言問題上,伽達默爾是通過海德格爾步入現代解釋學的存在論論域的。以海德格爾為代表的後期現象學完全改變了傳統哲學討論存在問題的方式,不再以一種純粹理性思辨的方式去確立起世界萬物的存在問題,而是將存在問題返回到人的生存世界中來,與人的此在的具體生命經驗相聯繫,存在問題根本上是與一個人的此在相關的理解和解釋問題,語言則是這種理解和解釋得以實施和展開的方式,抑或說,人的存在和世界意義在語言中顯現自身並獲得自我理解和把握。伽達默爾深受海德格爾這種「實存性解釋學」(Hermerneutik der Faktiztät)影響,其整個解釋學就是在這一思想傳統上建立起來的,語言意義問題或語言的中心地位也是在存在論的意義上來加以討論的。
首先,伽達默爾批駁了現代語言分析哲學所主張的「語言符號論」,這種符號論只把語言看成是表述事物的符號,認為符號本身沒有意義,其意義就表現在符號的使用者和符號所指稱的事物上。在伽達默爾看來,語言絕不是一種工具,解釋者運用語詞和概念與工匠使用工具是不同的,工匠是在使用時拿起工具,用完就扔在一邊,我們卻必須認識到,「一切理解都同概念性具有內在的關聯,並將拒斥一切不承認語詞和事物之間內在一致性的理論。」語言也並非事物的符號,而是事物原型的摹本,其意義就存在於作為原型存在方式的摹本自身之中,正是通過摹本,事物原型的存在才得到表現,因此,「語言並非只是標誌對象世界的符號系統。語詞並不只是符號,在某種較難理解的意義上說,語詞幾乎是一種類似於摹本的東西。」既然是一種摹本,那么正如摹本是在表現原型中獲得自身意義一樣,語言也是因為能夠用以表現世界事物而得到自身存在的意義的。反過來說,世界總是通過表現它的語言而被人們所認識的,有什麼樣的語言也就意味著有什麼樣的世界觀。總之,「語言並非只是一種生活在世界上的人類所擁有的裝備,相反,以語言為基礎、並在語言中得以表現的乃是:人擁有世界。對於人類來說,世界就是存在於那裡的世界……但世界的這種存在卻是通過語言被把握的。這就是洪堡從另外角度表述的命題的真正核心,即語言觀就是世界觀。」
在批判「語言工具論」「語言符號論」基礎上,伽達默爾明確地把語言與語言表述的存在統一起來,堅持了「語言摹本論」,認為存在就是通過語言而表現出其意義的,使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表現存在,就意味著你所理解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可以說,「語言觀就是世界觀」的觀點直接為解釋學的理解本體論從語言領域提供了強有力的說明,也正是在此基礎上,伽達默爾論述了語言存在論及其深刻意涵,這主要是從兩個方面來展開的。
其一,語言是人類存在的世界經驗。
伽達默爾首先明確指出,「如果我們特地深入到語言問題史中的某些階段之中,語言是世界經驗這一點就會在某些與現代語言哲學和語言科學相距甚遠的觀點中被認識到」。這就是說,「語言作為人類的世界經驗」是一個全然不同於現代語言分析哲學「語言工具論」和「語言符號論」的嶄新的看法,它要從根本上說明,人的世界經驗完全是語言性的,語言不是一種工具或符號,它就構成了人類存在的一種基本經驗,如同洪堡的看法所揭示的一樣,「語言實際上並不是展現一種早已為人所知的真理的手段,而是發現先前未為人知的真理的媒介」。這意味著,在伽達默爾看來,世界本身是在語言中得以表現的,語言的世界經驗是絕對的。
語言是人類的「精神力量」,「凡有語言的地方,都有人類精神原始的語言力量在起作用,而每一種語言都懂得如何達到人類的這種自然力所追求的普遍目標」。伽達默爾要指出的是,由於語言形式與流傳的內容在解釋學經驗中是不可分離的,所以,不存在只作為純粹形式的語言,相反,語言「是由在這種語言中所述說的內容而流傳下來的。」這樣一來,作為人類「精神力量」的外化語言,就絕不僅僅只是一種生活在世界上的人類所運用的裝備,而是說,世界在語言中得到表述,語言能夠將理解世界的人引入一種確定的世界關係和世界行為之中,從而構成了人們存在和生活的一種特定方式和活動經驗。
為了更為詳盡地說明這一點,就必須探究語言和世界的關聯。伽達默爾指出,人們總是力圖擁有世界,那麼,什麼叫擁有世界呢?所謂擁有世界就是指對世界採取態度,而要能夠對世界採取態度,就必須要求我們儘可能地同由世界而來的相遇物保持距離,以使它們能夠如其本來面目地那樣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意味著我們要擁有世界就必須擁有語言。這裡的世界概念不同於環境概念,環境是為一切世界上存在的生物所擁有,世界則只是被人所把握。同一切其他生物相反,人類的世界關係是通過無環境性來表現其特徵的,這種無環境性包含了世界的語言構造性。所謂語言構造性,不是指人的舉止被閉鎖於一種用語言框架編制起來的環境之中,而是指,只要有語言和人存在,就會有超越或脫離世界之壓力的自由,因為「擁有語言意味著一種同動物的環境束縛性完全不同的存在方式」。超越環境當然不是指從空間上離開環境,而是指一種人類的語言的意義,亦可稱之為「越向世界」(Erhebung zur Welt),即「指用另外的態度對待環境,指一種自由的、保持距離的舉止,而這種態度或舉止的實現總是一種語言的過程」。由此伽達默爾引出了語言特有的事實性,語言經驗即為人類的生存經驗,也即為世界經驗,「世界就是語言地組織起來的經驗與之相關的整體」,只有通過世界經驗的語言構造我們才能把握多種多樣的生活關係。
因此,語言不是工具和符號,也不是認識世界的特定手段,因為它不是反思思想的創造物,而是與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一起參與活動。從根本上說,並不是我們在「使用」語言,而是我們處於語言之中,語言包圍著我們。語言與其說是人的語言,不如說是事物的語言。世界本身就是在語言中得到表現的,語言的世界經驗是「絕對的」,我們世界經驗的語言性相對於被作為存在物所認識和看待的一切事物都是先行的,「誰擁有語言,誰就『擁有』世界」,擁有語言而獲得對環境的自由,這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根本特徵,就此而論,人就是「擁有語言的存在物」。
其二,語言是理解本身得以實現的普遍媒介。
人類世界經驗的語言性這一看法,為從本體論上進一步說明語言的意義奠定了現實的基礎。語言是人類存在的經驗,是世界表現自身的方式,那麼,語言性是否會構成人類理解世界的某種障礙呢?伽達默爾一方面反對將語言與科學的客觀性完全等同起來,另一方面也反對割斷語言性與人類科學能力之間的聯繫,而是主張人類世界經驗的語言性給予了我們關於解釋學經驗的分析以一種擴展的視域,即從一種對文本意義的理解擴展到了關於事物和世界存在本身的普遍性思考。
伽達默爾在語言與理解的關係上,提出了「語言是理解本身得以實現的普遍媒介」這一觀點。理解的語言性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是語言性作為解釋學對象之規定,其二是語言性作為解釋學過程之規定,其三是語言性作為解釋學理解模式之規定。
就第一方面而言,人們所理解的對象正是通過語言才得到自身的存在,才成為理解的對象的,可以說,「在一切『文本』的抽象的陌生性中卻以特有的方式表現出一切語言都屬於理解的先行性質」,這一點在文字流傳物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在伽達默爾看來,具有固定性的文本提出了真正的解釋學任務。文字性就是自我陌生性,要克服此種自我陌生性,就必須對文本進行閱讀,甚至可以說,只有當我們能夠把文本轉換成語言的時候,我們才能正確地理解和解釋某種碑文的純符號成分。這種把文本轉換成語言的活動,同時也產生一種與意指的東西、即被談論的事物的關係。
從第二方面來說,人們進行理解和解釋的過程是在語言中展開和實現的,這意味著,「不僅是流傳物這種優越的理解對象是具有語言性的——就是理解本身也同語言性有著根本的聯繫」。依照伽達默爾的看法,理解就已經是解釋,因為理解構造了文本的意見得以起作用的解釋學視域,理解要通過解釋表現出來,為了能使某一文本的意見以其實際內容表達出來,我們就必須把這種意見翻譯成我們的語言,把它置於我們得以進行語言活動的整個可能意見的關係之中,這就是說,理解的過程是解釋的過程,解釋的過程就是以語言為媒介來展現理解之意義的過程。同時,必須注意到,解釋者運用語詞和概念與工匠使用工具是不同的,雖然語言也是一種媒介,但它不是一種純粹的工具,因為基於語言而進行的「理解和解釋都以特定的方式被歸置到語言流傳物之中」。
再從第三方面來看,解釋學理解的模式是一種「對話模式」,語言在理解中的作用與意義同樣顯而易見。伽達默爾指出,理解的過程就是解釋者與文本之間的「對話的過程」或者說「談話的過程」,「談話是相互了解並取得一致意見的過程」。決定談話意義和進程的不是談話者,而是談話本身,談話具有自己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只有通過語言才能顯露和湧現出來。因此,「所謂理解就是在語言上取得相互一致,……理解的過程乃是一種語言過程,……語言正是談話雙方進行相互了解並對某事取得一致意見的核心」。可以說,一切談話都有這樣一個不言而喻的前提,即談話者都操同一種語言或必須轉譯成同一種語言,只有當通過相互談話而在語言上取得一致理解成為可能的時候,理解的問題才可能提出來。正是在不斷的對話中,人們實現了多方的視域融合,推進了文本理解的效果歷史,理解的語言性便是效果歷史意識的具體化。
伽達默爾正是通過對語言與理解對象、理解過程和理解模式內在關係的探討,深入地闡述了理解的語言性特徵和理解與語言之間的一致關係,其最終的結論是:語言就是理解本身得以進行的普遍媒介,「一切理解都是解釋(Auslegung),而一切都是通過語言的媒介而進行的,這種語言媒介既要把對象表述出來,同時又是解釋者自己的語言」。這意味著,伽達默爾在人的世界經驗上真正將理解與語言統一起來,這就為其把理解與被語言所表現的世界的存在問題結合起來,並進而構建起語言存在論奠定了強有力的基礎。理解就是「語言向我們訴說」存在,存在問題就是理解問題,理解問題就是語言問題。那麼,伽達默爾是怎樣以這種「語言作為解釋學本體論的視域」來具體闡明其理解本體論或者語言存在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