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拿到這一匣精美的《馮至譯文全集》,非常高興。要說明的是,這裡寫著「馮至譯文集」,但是也有別人的勞動——《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是父親和母親姚可崑合譯的,《審美教育書簡》則是父親與範大燦先生合譯的。
父親搞了一輩子外國文學,但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翻譯家。他說「我不是那種掌握熟練翻譯技巧的翻譯家。跟我的愛好有一定的距離的作品,硬著頭皮去翻譯,往往是失敗的。」他認為翻譯外國文學的目的從積極方面而言是「豐富自己,啟發自己」,從消極方面則是「糾正自己」。從這一匣書可以看出,他的譯作並不多,卻都是本著這一原則完成的。作為「五四」時代成長起來的文學青年,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優秀的外國文學作品,在繼承中國文學優秀傳統的基礎上,努力吸收外來的養分,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寫出自己的新文學作品。他切身體會外來養分的重要,所以從青年時代就積極,甚至是迫切地把優秀的外國文學作品介紹到中國來。他到德國留學讀到裡爾克的著作,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但是現在我因為內心的需要,我一字不苟地翻譯他致一位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在這十封信裡我更親切地呼吸著一個偉大的詩人的氣息。我譯它出來,我赤誠地給中國的青年;我只恨我在20歲上下的時候無人把這樣好的東西翻譯給我。」讀裡爾克使他感到終於找到理想的詩、理想的散文,也看到理想的人生。裡爾克的一些話擊中他的要害,使他比較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缺陷。他決心研究裡爾克,虛心向他學習。雖然由於客觀原因研究工作沒能繼續下去,但裡爾克對他做人和作文方面的影響是深遠的。在幾乎停滯了十年的創作之後,我們從他上世紀40年代的作品《十四行集》《山水》《伍子胥》及一些雜文中可以看出,他的風格變了。他觀察、體驗,懂得了寂寞同忍耐,嚴肅認真地承擔自己的責任,他從婉約的抒情變為富於哲理的沉思。
1970年代從幹校回來後,父親曾寫過一首詩《自譴》:「早年感慨恕中晚,壯歲流離愛少陵。工力此生多浪費,何曾一語創新聲?」我以前讀的時候,前兩句明白,說的是他前半生;後兩句有點不能理解,感覺是否有點兒過謙了。最近整理他晚期的信件和日記才知道這不是謙虛,這是他真正的心聲,痛苦的心聲。我想起一件事,那是社科院剛開始招研究生的時候。研究生院的一位副院長是我們的鄰居,非常偶然地我聽見過他們的一次談話。副院長建議父親招收博士生,父親堅決說「不」。事後我問他怎麼不同意招博士生呢,照我的想法,他這樣的老資格教授應該能招博士生。他說:「不行,這麼多年來我們跟國外沒有接觸,不知道國外現在的情況;有什麼新的作品和新的研究,我自己都沒有讀過,怎麼能指導別人呢?」我想起父親在紀念北大的文章裡談到,他在北大當教師時,曾告誡自己,不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的,這樣的事父親是不會幹的。
他痛惜光陰的流逝,特別是「文革」十年的荒廢。1972年,他因年老體衰提前從幹校回來,除了每天上午的「學習」,還是什麼事情也不能幹。他苦惱極了,他的一生中對時間從來沒有這麼浪費過!他含著悲憤的心情翻譯了海涅的《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心裡想的是要像海涅那樣「萬箭齊鳴射毒鷹」。
粉碎「四人幫」後,作為外國文學研究所的所長,他全身心地投入恢復外國文學研究的工作中,那是他的責任。直到1982年辭去所長職務,退居二線,才有了一點自己的時間。那年他78歲。克服著病痛的幹擾,他抓緊時間讀書、學習、研究。論文集《論歌德》於1986年出版,《審美教育書簡》和《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也先後於1985年和1988年出版——這兩部書的譯稿都是在1940年代戰爭時期完成的。當年在昆明每次「跑警報」,父母只顧兩件事,一件是提起一個小皮箱,裡面裝著他們的手稿;另一件就是趕緊拉上我,跑。我,總是要消失的,而它們——書籍卻將永遠清新地存在著,「將真和美歌唱給寂寞的人們」(雖然現在的人們大多不寂寞,但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品味它們)。
感謝範大燦和關惠文,若沒有他們二位的促進和幫助,父親是絕對不會把這兩部40多年前的譯稿拿出來出版的。他一定要認真地修改完善,要「對得起自己的學術良心」,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做了,尤其是眼疾嚴重地困擾著他。範先生研究文藝理論,聽說父親有《審美教育書簡》的譯稿,一再要求父親拿出來。拿到書稿,範先生不僅細心校閱,做了不少有益的改動,還附加了詳盡的提要和注釋。為了更全面地介紹席勒的美學思想,他又譯出了一篇《論崇高》作為補充。這樣,《審美教育書簡》出版了。同樣,為了出版外國文學名著《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關先生屢次來家,動員父親拿出譯稿;作為責任編輯,他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對譯稿進行了校訂加工,父親很感動,在「譯本序」後面特地加了一個「附記」表示感謝。
(原標題 父親馮至從不認為自己是個翻譯家)
來源 北京日報
作者 馮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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