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國務院審批通過了第一部地面沉降防治規劃,指出全國發生地面沉降災害最嚴重的是長三角、華北平原和汾渭盆地。2012年起,中國將對這些地區進行最大限度的治理
「2050年長三角或消失」,自2012年3月以來,這個說法經某媒體報導曾在網絡流傳開來。該消息稱,據南京地質礦產研究所所長郭坤調查,按現在地面沉降的速度,到2050年長三角可能由桑田變滄海。
近日,本刊記者聯繫郭坤,他否認曾發表此言論,但表示他確實依據研究,指出解決地面沉降問題已迫在眉睫。
長三角消失預言肯定是誤傳,但關注地面沉降災害的警鐘早已敲響。今年春,國務院審批通過了第一部地面沉降防治規劃,指出全國發生地面沉降災害最嚴重的是長三角、華北平原和汾渭盆地。2012年起,中國將對這些地區進行最大限度的治理。
在本次全國布控之前,長三角地區其實已與地面沉降問題作戰多年。憑藉各地單打獨鬥的治理措施,地方政府在遏制地面沉降方面取得一些成效,但也充滿了困惑和糾結。
必須找到應對的有效方式
無錫曾是蘇錫常地區地面沉降最嚴重的區域。1990年代,錫西就有幾個村莊出現地面下陷的情況。根據江蘇省地質調查研究院副院長於軍向本刊提供的材料,這幾個村莊分布在無錫的石塘灣、洛社、前州一帶,在石塘灣西蔡村最早發現地裂縫。
本刊記者近日來到石塘灣西蔡村,一位吳姓村民透露,2003年開始有些村民搬走,2010年西蔡有三個村民小組拆遷搬離,或與地裂縫有關。按照他的指引,記者找到有關村民搬離前的住地,這裡現被開發成了無錫市蔬菜基地,地裂縫已經不見。
另一位周姓村民告訴本刊記者,拆遷的三個村民小組中,東北方向的兩個小組的原住地在2000年之前就有明顯的地面下沉現象。「一開始人感受不到,光看看不出來,後來因為地面下沉不均勻,房子都開裂了,裂縫至少有5釐米寬,還有的房子轟隆一聲一邊就塌下來了,大家只能搬家。」周姓村民心有餘悸地回憶。
房屋開裂是老百姓對「地面沉降」最直觀的感受。而地面沉降帶來的防汛壓力,則是地方政府最為頭疼的。隨著房子、地基下沉,河道水線逐漸爬向村民的腳下,圩區面積不斷擴大,農田水漬化加重,在沉降嚴重的地區,村莊水閘大壩外的河流成為「懸河」。
無錫洛社鎮1991年只有7個村是圩區,由於地面下沉,到2004年每個村都成了圩區,只得村村設排澇站。石塘灣鎮沿圩區的閘門在1990年以前全年只關閘幾十天,但到2004年即使全年關閘,汛期也擋不住水流。
當地許多鄉鎮被迫每年加高堤防10釐米以上,1991年後無錫每年投資600萬元用於加高堤防。8年後,投資並未見大效,1999年無錫梅雨量、雨期比1991年小,但圩區內外水位差比1991年高出許多,當時險象環生。
從1991年起,應對地面沉降災害問題上,無錫市政府開始反思過去的做法,同樣的反思也出現在上海、蘇州等長三角沉降最嚴重的地區。地面沉降帶來的災害程度和造成的損失,被正式擺在了政府桌面上。
根據水文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薛禹群向本刊提供的資料,蘇錫常地區自1980年代中期至2000年,因地面沉降造成的經濟損失累計約360億元。
2002年8月,上海市地質調查研究院首次完成了《上海市地面沉降災害經濟損失評估》,這份100多頁的報告揭示上海自1921年發生地面沉降以來,截至2000年,因地面沉降造成的經濟損失總計高達2943.07億元,平均年損失36.8億元。
由於地面沉降加劇了市區的潮災、澇災,從1980年到1998年上海每年支付保險賠償費超過330萬元,最多的年份達2億元。上述報告通過模型估計,2001~2020年間上海市地面沉降災害的風險經濟損失至少將達到245.7億元。
因地面沉降具有累積性、不可逆性,經濟損失還將滾雪球般增大。面對不可估量的經濟損失,長三角地區的地方政府逐漸意識到,必須找出應對地面沉降危機的有效方式。
從「限採」到「禁採」
「地面沉降有相當複雜的形成機理,要找應對方法,就要弄清發生沉降最關鍵的原因。」薛禹群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從地質構造來講,中國有的區域地面本身就會發生自然下沉,屬於構造沉降,但幅度有限,一年也就下沉1到2毫米,這樣的地質結構典型代表就是華北平原。大尺度的地面沉降往往由地下水超採引發,蘇錫常地區就是這一典型。1980年代初期地面沉降大於200毫米的僅有蘇錫常中心城市區,1990年代初大於200毫米的等值線已將中心城市包圍。
資料驗證,蘇錫常地下水開採史與地面沉降發生時間完全吻合。1980年代初,地下水開採主要集中在蘇錫常三個中心城市。1980年代後期,蘇南地區湧現大批鄉鎮企業,工業需水量極大,而當時自來水、地表河水都供應不上。
「那時無錫自來水管網只有中心城區接通,鄉鎮幾乎沒有自來水,地表水因為汙染後治理跟不上難以使用,鄉鎮企業生產中唯一的用水途徑就是使用地下水。特別是紡織、印染等行業,常集中開採深層地下水。」無錫市水利局水政水資源處副處長張文斌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隨著外圍鄉鎮地下水開採量增加,區域水位下降,漏鬥開始形成。進入1990年代,蘇錫常地下水遭遇更猛烈的開採,地下水漏鬥區域形成。
蘇錫常地區地下水自古以來水量豐富,地下水使用有著悠久的歷史,但是自1980年代開始的超量開採,導致實際開採量遠超過正常容量。2000年江蘇省頒布《關於在蘇錫常地區地區限期禁止開採地下水的決定》,在全國率先通過立法實施地下水禁採,並宣布到2005年實施全面禁採。
「禁採地下水」,一時間被稱為長三角地區甚至全國在應對地面沉降中最狠的絕招。
本刊記者在無錫市石塘灣地區採訪時發現,雖然很多村莊通了自來水,但不少家庭仍然保留著深度約5米的小水井。楊西園村黃姓村民表示,村民幾乎家家都用井水洗衣、刷鍋,自來水只用於人喝。
「老百姓用地下水的習慣很難改變,但小水井都是淺層地下水,並沒有列入禁採範圍,開採深層地下水是禁止的。」張文斌解釋說,禁採這些年來主要針對的還是企業用水。然而即使是企業,在這自古使用地下水的地區,要改變習慣也不容易。
早在「禁採令」頒布之前的1996年,無錫已經開始按照江蘇省的要求,針對工業企業實施地下水「限採令」,希望通過計劃開採和總量控制將地下水的總開採總量逐年壓縮。但是當時的「限採」效果並不理想。
到2000年,蘇錫常地區大於200毫米的沉降區已經達到5700多平方公裡。限採力度明顯不夠,原江蘇省水利廳副廳長徐俊仁當時主抓地下水管理,他提出蘇錫常「禁採」計劃。想法剛拋出,徐俊仁便遇到政府內部諸多質疑,認為這個計劃等於讓企業無水可用,可能對經濟發展產生嚴重影響。
徐俊仁清楚「禁採」與鄉鎮企業發展的矛盾,但是他更認定沒有比「禁採」更有效的措施。需要改變的是,「限採」用的是行政手段,不容易壓得住,而「禁採」得有更具保障力的法制手段來實施。2000年8月,在黃孟復等72名省人大代表的呼籲下,「禁採令」很快在人大獲得通過。
利用價格槓桿,讓地下水價格高過自來水
「禁採」針對的是深層地下水,這些深井在蘇錫常地區面廣量大,按照人大通過的決定,要在五年內實現全面禁採,須從2000年開始每年平均封上千口井。執行禁採的地方水利部門,為此叫苦連連。
「每年省政府下封井數量和名單,禁令下到每口井、每個單位,除了檢查外還有舉報制度。但許多企業相當牴觸。」張文斌說,禁令實施初期,地方水利部門壓力大得無法形容。
不僅企業牴觸,一些縣級政府部門也相當不理解,為了確保縣裡納稅大戶的工業用水,禁採初期,假停井、假封井時有發生。
企業牴觸的理由是,封井後需改用替代水源,企業使用河水水質達不到生產要求。禁令執行中,地方政府也理解企業的難處,各鄉鎮都大力鋪設自來水管網,爭取做到「水到才井封」。這意味著必須在限制時間內,把自來水通到封井企業大門口。「通水包括建設自來水管網、水廠等諸項設施,為了要短時間完成,這些規劃到基本建設都超出正常速度。」張文斌說。
令水利部門感到棘手的是,通了自來水後,一些鄉鎮企業以水費導致成本上漲為由牴觸封井。
禁採初期,蘇錫常地區地下水的水資源費僅0.2元/立方米,自來水的水價已達到1.3元/立方米,整整高出地下水5倍多。為了讓企業心甘情願改用自來水,江蘇省物價局與財政廳很快在禁採初期,頒布了一個規定:凡是在禁採區範圍內開採地下水,地下水的水資源費和自來水水價等同。
「禁採中期甚至把地下水水資源費調成1.8元,超過當時的自來水費用,以此倒逼企業。果然,企業最終紛紛改用自來水。」徐俊仁說,通過價格槓桿調節企業的用水行為,起到了效果。
「禁採令」實施後,從於軍提供的監測資料來看,2004年效果已開始顯現,當時蘇錫常累計沉降量大於200毫米的沉降區面積約6000平方公裡,與2003年相比沉降範圍基本未嚴重擴展。蘇錫常三城市市區年沉降量分別比2003年速率降低12%、23%、33%。
目前,除了保持醫藥等特殊行業對地下水的使用,蘇錫常深層地下水開採量降到近乎為零,地下水水位有所回升,但已經形成的地面沉降不能恢復,只能令沉降速度放緩。
保證替代水源要靠巨資投入
江蘇實施「禁採令」效果明顯,但對其他地區並非都適用。在「禁採令」倡導者徐俊仁看來,其最重要的條件是:必須在「禁」的同時,保證有地表水的替代。
山東、河北等省份也曾有縣市考察江蘇「禁採令」,希望在其超採區採取同樣的狠招,但最終因地表水缺乏而放棄。甚至在江蘇境內的蘇北地區,儘管徐州等地也開始出現地面沉降,但並未實施「禁採」,一半以上用水量仍然來源於地下水,原因是地表水水質較差,無法替代。
蘇錫常能推開「禁採令」的最終原因就是找到了替代水源。「當時通過水利、國土多個部門的分析,發現企業地下水用水總量可以用地表太湖水替代。而且,當時也算是一個擦邊的機遇,1999年太湖水質已經開始變化,但汙染並不算嚴重,要是趕上藍藻爆發,這替代水源找起來就費勁了。」徐俊仁說。
2001年到2003年,為了確保水源替代,無錫共鋪設自來水供水管網7500多公裡,三年之內為此投入40多億元資金。張文斌說,資金由無錫市縣兩級財政支付,此外,因為替代的自來水供應量不夠,無錫又興建了兩座水廠。
2007年太湖藍藻事件發生,原本用於替代的太湖水無法確保供應。為了應對危機,無錫選擇了從長江引水。2008年底,無錫長江引水工程竣工,開始向無錫市區供水,總投資30多億元。引水工程建設線路長,運營和建設成本,徐俊仁說,引水工程能夠完成,關鍵還在於蘇錫常經濟發達,資金充足。
「全面禁採的措施不要輕易提,提的話,一定是沉降非常嚴重的情況下,但是禁令一旦頒布,就一定要做到,否則後果更不可控。」徐俊仁說。
必須更大程度納入城市規劃範疇
在薛禹群看來,蘇錫常應對地面沉降的投入,自2000年起才算起步,如今正是償還歷史欠帳的時候。而上海雖未全面禁採,但投入的成本也相當可觀。
事實上,自1965年冬天始,上海市區就開始進行人工回灌。因為深層地下水對水質要求嚴格,回灌水一旦汙染深層地下水就無可挽救,上海最終採取了自來水回灌。截至2000年,上海已經累計回灌6億立方米,在控制地面沉降方面的投入為16.75億元。
上海市規劃和國土資源局副局長陳華文2月在接受採訪時說,「十一五」期間,回灌方面的投入一年接近1億。五年時間,上海用以防止地面沉降的投資總額,至少在210億元左右。
如此高昂的投入,令經濟發達的蘇錫常也望塵莫及。一位江蘇水利廳官員告訴本刊記者:「用自來水進行人工回灌,目前只有上海才能這麼牛。」
學術圈內一個比較共識的觀點是:通過「禁採」,讓地下水以自然修復的方式保持水位回升,才是放緩地面沉降速度的長期有效方式,蘇錫常的監控數據亦驗證了這個說法。
值得注意的是,江蘇「禁採令」眼下正面臨著是否開禁的爭議。「禁採令的出臺是及時和必須的,但地下水是一種資源,水位上升太快也不合適,應該科學合理開採,否則就浪費了資源。」江蘇省水利廳水資源處處長季紅飛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一些專家最近常同徐俊仁爭論,但徐俊仁堅持不開禁。「哪怕今後開禁,也是特殊行業、局部開禁,針對極少的需要優質水的高新企業開禁,地下水水位恢復到正常水平還要相當長的時間,蘇錫常目前的沉降速率是變小了,原來一年沉降20毫米,現在每年1至2毫米。但要注意到,是仍在沉降中。」
「江蘇地下水資源量為100多億立方米,容許開採量現在規定是10億立方米。一旦遇到突發性水汙染事故,可以直接飲用地下水。」在徐俊仁看來,地下水的定位應為戰略儲備水源,而眼下地下水也正作為江蘇的應急備用水源進行管理規劃。
季紅飛說,地下水能否開禁,開禁到什麼程度,最終還是取決於地下水資源管理的統一規劃,就算開禁,也應保持適度開採。
長三角的地面沉降治理還需考慮一個特殊之處,即大規模城市建設。高層設施越來越多,城市地鐵、不滲水馬路、下水道、城市低裸露和低植被土地,都不利於城市地層水循環,導致城市地層彈性下降。「密集的高鐵線路在長三角陸續開通後,也對地面沉降幅度的微小變化提出更高監測要求。」薛禹群說。
「地面沉降治理,必須更大程度納入城市規劃的範疇。」於軍說,在無錫最近的一次新區規劃中,因考慮到地面沉降因素,最終調整了選址方案。
(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