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哪天我再站起來,一定要把這些故事寫成長篇,每一部都可以超過《平凡的世界》」,這幾乎是病中路遙內心的嘶吼
那時候的陝北人人都窮,一個家裡十來口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男人實在養不活這麼多人了,索性挑了個孩子送人。8歲的孩子記得,自己天不亮就被父親拉出了門,也不知走了多久,路過一個縣城,父親用口袋裡僅剩的一毛錢給他買了碗油茶喝。之後父子倆一路討飯,走了整整3天,才費勁馬趴地到達目的地。
「父親不要我了,輕而易舉地把我給了人」,男孩什麼都明白,但父親還是哄他,說他出去辦點事,過幾天再來尋他。男孩眼看著父親一個人從坡裡走下去,連頭也不敢回的樣子,人生中第一次嘗受到什麼是撕心裂肺的感覺。那是1957年,這個悲痛欲絕的父親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親手棄掉的這個孩子,日後竟成了這陝北高原上響噹噹的人物,成了人人交口稱讚的作家路遙。
這段童年經歷是路遙在生命末期的病床上講給摯友航宇聽的,航宇把它寫進了《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後的日子》這本書裡。值得一提的是,路遙未因病住院之前,他與航宇的諸多交流亦發生於航宇在陝西作協小屋的床上。在書中,路遙在航宇鋪蓋之上吞雲吐霧的情節有十幾處之多,不得不說,航宇的視角實在是珍貴——「躺下」本身就是放鬆自我的姿態,這更說明了航宇面對的路遙,是最真實的路遙。
殉道式書寫
「嗬嗬,這下狗日的做日塌了,有些人一滿看見我不順眼,這下怕再張狂不起來了……」這是1991年,知道自己《平凡的世界》獲茅獎消息的路遙來到了航宇屋裡,他像往常一樣躺在航宇的幹木板床上,邊抽菸邊激動地說。
路遙終於獲得了茅盾文學獎,這個為了《平凡的世界》,把自己放在銅川陳家山煤礦創作、終日與一隻老鼠為伴的作家,如願拿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中國最高文學獎項。這就好比故事裡的英雄終嘗所願,接下來該是美好生活的講述了——航宇的書就是從這裡寫起,他是路遙的清澗同鄉,當時還是個不到30歲的青年,因為也供職於陝西省作協,並在文學創作上有些成績,路遙對他十分信任,朝夕相處間,他成了路遙獲獎後那段日子裡的見證人。
從1991年初到1992年11月,短短600多天的時間,茅獎的高光未褪,路遙卻走完了他的一生。航宇的講述讓人們得以窺見作家路遙光環之外的種種。
路遙的創作以殉道式的投入而聞名,苦行僧式創作回報給他成就的同時也摧垮了他的身體。航宇筆下,路遙解釋了他這種拼命,且非常自信地認為,苦難是一筆財富。「經歷了苦難的人,才能夠知道幸福的來之不易,就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幸福就必須踏踏實實地去奮鬥,容不得半點虛情假意」,他也的確是這般做的,全情投入地去擁抱苦難的錘鍊,在旁人看來,甚至到了病態折磨的境地。比如,寫《人生》時,「近一個月裡,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潰爛,大小便不暢通,深更半夜在陝北甘泉縣招待所轉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長犯了疑心,給縣委打電話,說這個青年人可能神經錯亂,怕要尋『無常』」。
書中,獲獎後的路遙需要排除幹擾編著文集,他交代航宇去招待所給他訂個房間,作為自己創作的秘密基地,這期間航宇去看他,發現那間雲霧繚繞的屋子裡,像剛被土匪打劫過一樣,「床上地板上到處是他的稿子,幾乎連腳踩的地方都沒有」。
這樣的創作習慣等同於慢性自殺,但路遙說自己「積習難改」,眼見著身體的城池片片瓦解,他終以「殉道」的精神將自己獻祭給了文學。
窘困的作家
不僅如此,書中作家的窘困也讓人疼惜。誰也不知道,這個剛剛進京參加了盛況空前的頒獎典禮,回來後又被省官方表彰的作家是如此拮据。妻子林達離開他回北京後,作為陝西作協的「單身漢」,路遙每天吃飯僅僅是填飽肚子,茅獎的獎金一共一萬元,他全部存在了女兒名下,手頭再沒幾個錢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經濟大潮的衝擊之下,作家們為謀生計開始「不務正業」,想辦法搞起了所謂的有償報告文學。一向清高的路遙突然也開口讓航宇選些效益好的企業,他想要編一本能夠賺錢的報告文學集,他說,「我也是人,又不是跟錢有仇」。
一場榮歸故裡的回鄉之旅,他才拿到500元的出場費和一袋象徵身份的白面。鄉人見到了大名鼎鼎的《人生》作家,卻看他「上身一件土黃色夾克衫,裡面一件土布襯衫,看上去好長時間沒有洗似的,一條皺巴巴牛仔褲,基本分不清什麼顏色」,像極了一個去趕集的鄉下農民。
看起來名利雙收的人,被親人要求為弟弟介紹工作,各種邀約、拜訪紛紛砸來讓他幾乎無處可逃,他親眼看到自己用雙手羅織的這張成功之網,網起了風光也夾雜著紛繁。這讓路遙意識到,「儘管一切艱辛都是為了成功,但人生最大的幸福在於創造的過程,而不在於那個結果」。他渴望重新投入到沉重當中,「對自己要殘酷」,這是路遙的口頭禪。才四十幾歲就急於編著文集且投身於安排離婚後新家的裝修這些細節,讓航宇後來意識到,這是他深知命不長久而做的最後努力,時間對他而言太過珍貴,每分每秒都不想浪費。於是才有了書中那令人傷心的一幕:有天航宇回到作協的院子裡,突然看到飢餓的路遙正在一棵大樹底下旁若無人地吃他的「午飯」,他一隻手拿著一張廢舊的報紙,報紙裡裹著一個燒餅,另一隻手拿著一根綠皮黃瓜還有一根剝了皮的蔥,因為正置身於自己豐盛宴席的迷宮裡,他並未察覺到旁人的眼光,天上還下著雨,可他卻一點都不在乎,當時的他已經是在病中了。航宇對他如此的生活深感悲哀。這個中國文壇上叱吒風雲的著名作家,吃幹餅的樣子看上去就是一個民工。
「強悍而有侵略性,人也很強勢」,這是評論家李星印象中的路遙。從航宇的描述裡也能看到這位作家的其他性格,「有時候害怕別人不在乎他的存在或者別人對他的疏遠,而有時候又害怕別人過於在乎他而使他心神不安」。
路遙是一點點暴露出自己的矛盾和脆弱的,一開始隱瞞病情,想回到自己的信仰勝地延安度過此生,沒想到到了延安就住進了醫院,在病房中他承受了太多身體的疼痛及失眠的痛苦。然而,出於強烈的自尊心,他一開始拒絕積極治療,導致病情惡化下去。後來轉院到了陝西市裡,與親密的弟弟突然失和讓他備受打擊,病情每況愈下。面對親情,他一直是敏感而脆弱的,最看重的弟弟不來看他,他便生悶氣甚至當面發火,對待妻子的離去他無能為力,對待深愛的女兒又有諸多的不舍。一地雞毛的日常消磨著他,但即便如此,他仍想要坐起來寫作,好些寫作計劃還未開始,「如果哪天我再站起來,一定要把這些故事寫成長篇,每一部都可以超過《平凡的世界》」,這幾乎是病中路遙內心的嘶吼。
航宇的記錄必將在當下嚴謹、概括式的路遙研究中脫穎而出,為想要了解路遙的人們提供鮮活的樣本,再現屬於普通人路遙的喜怒與哀樂。路遙永不會過時,在陝北高原通往外部世界的道路上,仍有一代一代的人繼續走通著高原,這就是路遙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