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華
第709期
02 江河在李白筆下的姿態及特色
李白是一個主觀化強烈的詩人,他在描寫山水景物時,往往運用誇飾的手法,展開恢宏的想像,揮舞如椽的大筆,恣意潑墨皴染山水,並將自己的個性與情感貫注於客觀物象之中,使之成為詩化的山水。他筆下的江河呈現出千姿百態的奇異景觀。
(一)大河飛瀑的雄渾壯闊
李白詩歌是盛唐氣象的典型代表。正如唐人殷璠《河嶽英靈集序》所言:「文有神來、氣來、情來。」 這「神」「氣」「情」三者的融合,既是盛唐詩歌的特點,更是盛唐人的精神特徵。李白詩歌很好地體現了「三來」說的藝術要求,其描寫大河飛瀑的詩句往往神採飛動、氣象崢嶸。如《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云: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黃河萬裡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
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
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
在氣象巍峨而崢嶸的西嶽襯託下,黃河像一根絲帶從天際縈繞而來,忽然之間,它萬裡奔騰翻卷著浪花並激起漩渦,如巨靈舉起仙掌劈開華山的萬丈峭壁,像雷鳴一樣震天動地,那滔滔洪水像噴出的箭鏃咆哮著射向東海而去。這裡「壯」「觸」「擘」「射」等動詞,體現出黃河巨大的力量和不可羈勒的氣勢。如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將進酒》、「黃河西來決崑崙,咆哮萬裡觸龍門」(《公無渡河》)等詩句中所描繪的黃河形象一樣,都是展現黃河偉岸壯浪的神採氣度,顯然是藝術化了的黃河,既抓住了黃河濁浪翻騰、滾滾東去的外在特徵,更突顯黃河自由自在、奔放豪邁的內在氣質,成為李白也是盛唐乃至中華民族精神的一個象徵。
與黃河並駕齊驅的便是長江了,李白一生均與長江緊密相連,少年時代生活在蜀中,無論在綿州還是隱居大匡山,都是飲長江或其支流的水長大;「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後,出三峽沿長江東下,環三湘洞庭,遍遊吳越,長期盤桓於長江中遊地區;晚年更是棲居宣城一帶,與長江下遊密切相依。可以說,長江是真正養育李白並孕育其才情的母親河。李白關於長江及其支流的詩歌最多,就是明證。長江在李白眼中,有時是「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橫江詞一》)」、「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浙江八月何如此?濤似雪連山噴雪來」(《橫江詞四》),那狂風惡浪的駭人景象令人恐怖;有時則又是壯麗飄逸的奇觀,如《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云: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樑。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裡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在重巒疊嶂的廬山、翠影紅霞的朝日及銀河落天的瀑布襯託下,大江茫茫東去,在黃雲萬裡的簇擁中,翻卷著如雪山奔流的浪花。與前一首相比,那種臨江橫渡的恐怖感消失了,只剩下一派壯麗飄逸的風採。
瀑布在眾多形態的流水中最具有飛動氣勢,多與絕壁古松、峽谷溪澗相配合。如《蜀道難》中這樣描寫道:
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
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
在幾乎觸及青天的高峰、依附絕壁倒掛的古松的烘託下,那瀑布飛流直下,撞擊蒼黑色的懸崖,環繞巨石飛速旋轉,爭著發出怒吼聲,以致峽谷猶如萬雷崩發,震耳欲聾。通過極度的誇張和聲響的渲染,將奇險的蜀道展現在眼前,並引起驚恐萬狀的不適感。然而,同樣是瀑布,廬山瀑布卻是另一番景象。如《望廬山瀑布二首》云:
其一
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
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裡。
欻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
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裡。
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
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
空中亂潈射,左右洗青壁;
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
其二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第一首運用賦筆鋪陳作全景描寫,把瀑布刻畫得惟妙惟肖:在香爐峰頂向南遙望,瀑布懸掛天地之間,高達三四百丈,飛珠濺沫在山谷石壁之間奔流數十裡;她像一道銀色的閃電從天空飛落山澗,又像一條白色的虹霓若隱若現地從山谷裡飛上雲霄。來到峽谷仰視瀑布,則驚奇地感覺到仿佛那是銀河跌落人間,飛濺的水花像彩色的雨點從半空的雲層裡飄灑而下,那飛騰轟鳴的氣勢,那驚心動魄的神採,那雄偉壯麗的英姿,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創造!海風氣勢洶湧撲來想吹滅瀑布,可是她依然奔流不息;江月幽邃神秘地穿透萬古時空想掩蓋瀑布的光輝,可是她依然銀光閃爍。她是宇宙間活潑潑的生命奇觀,她從空中噴射出晶瑩的水珠,洗滌著她身軀依託的青蒼色的石壁;巨壑下的深潭中,飛濺的珍珠雪霰散射空中形成輕盈的雲霞,奔騰的激浪將阻攔的穹石團團圍住,宛然巨鼎中煮沸的佳饌。
第二首則寫得簡潔而飄逸,首句採用烘雲託月的手法,描寫瀑布背景:香爐峰蒼翠聳立,從酷似香爐的峰巔嫋嫋升起團團白煙,飄渺於青山藍天之間,在太陽的照射下,化成一片紫色的雲霞,展現出雲霧蒸騰、霞氣氤氳的壯麗景象,日紅雲白山青氣紫,加上想像中香爐虛幻的金黃,真是五彩繽紛,絢麗多姿。在奇幻背景的烘託下,瀑布出現在遙望的視野中:高聳入雲的香爐峰與峽谷裡奔騰的大河之間,瀑布像一條巨大的白練高掛於山川的前面。接著鏡頭由遠景拉到中景:詩人視角轉為仰視,噴湧傾瀉的飛流,從藏青色陡峭的懸崖上垂直落下,瀟灑飄落三千餘尺,以磅礴萬鈞的力量衝擊深澗的巨石,發出雷鳴般的轟響,並飛濺起雪白的浪花,形成雪霰般的雲霞。詩人驚嘆驚訝驚奇驚異,於是眼前出現一個奇妙的幻境:仿佛是從那無限高遠的蔚藍的蒼穹裡,一道閃亮的銀河飛落到人間。在這樣的奇觀面前,所有的讚美顯得多餘,這個想落天外的結尾既能引起讀者神遊八極的想像,又激起讀者驚嘆叫絕的情感波濤,顯得意蘊無盡。
李白對大河瀑布的描寫,表現出其詩雄渾飄逸的主體格調,字裡行間洋溢著奔湧浩瀚的激情壯彩。
(二)溪水湖泊的清麗澄澈
長江大河的波瀾壯闊自然能引起人們的豪壯情懷,而那些蜿蜒曲折、清麗透亮的小溪,汪洋浩渺而清明澄澈的湖泊,在李白的筆下又呈現出另一番寧靜溫和的姿態。如:
日落沙明天倒開,波搖石動水縈迴。
輕舟泛月尋溪轉,疑是山陰雪後來。
——《東魯門泛舟一》
水作青龍盤石堤,桃花夾岸魯門西。
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風流到剡溪。
——《東魯門泛舟二》
詩題中的「魯」,指魯郡,即兗州,治所在今山東兗州縣,泗水流經瑕丘城東。李白開元後期曾與孔巢父等隱居在徂徠山,號稱「竹溪六逸」,這兩首詩當作於李白天寶三年被「賜金還山」後舉家遷居東魯的天寶四年春天。我們看到:泗水清澈見底,兩岸都是彎曲盤繞的石堤,堤上盛開著桃花,河中間是偃蹇突怒的礁石,以致碧波明淨的泗水猶如一條盤旋的青龍,那搖動的水波發出明晃晃的光彩,讓人懷疑是那些礁石在起伏移動,在晚霞滿天的黃昏時分,仿佛天空落到了河裡,此時泛舟水面,就像王子猷當年在山陰雪夜訪戴一般充滿無窮的詩意;桃花盛開季節,那桃花如綻開的紅霞倒映在水中,月下泛舟泗水,極像剡溪泛舟一樣風流瀟灑。這裡李白反覆將泗水與剡溪聯繫起來,除了表現泗水的明淨清澈之外,還表現了對吳越剡溪的美好回憶,更激起對魏晉風流的一種憧憬仰慕。
在《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中又這樣描寫洙水:「長楊掃地不見日,石門噴作金沙潭。笑誇故人指絕境,山光水色青於藍。遠煙空翠時明滅,白鷗歷亂長飛雪。紅泥亭子赤闌幹,碧流環轉青錦湍。」詩題中的堯祠在瑕丘縣東南的洙水 之西。這裡的石門瀑布下面形成的金沙潭,像一塊青藍色的翡翠,碧水環繞著「紅泥亭子赤闌幹」,湍急的流水猶如一匹青色的錦緞,遠處的煙嵐和空翠的山色忽明忽暗,白鷗成群飛過像雪花飛舞,構成一個多麼神奇潔淨唯美的境界啊!
江南宣城的清溪也是一條清澈明淨的小河:
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
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
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
——《清溪行》
夜到清溪宿,主人碧巖裡。
簷楹掛星鬥,枕席響風水。
——《宿清溪主人》
清溪,也作青溪或宣城清溪,在池州秋浦縣,是長江的一條支流 。這清溪就是一個「三清境界」——水清、山清、人清。清溪跟其它的諸水都不同,李白曾說「清溪勝桐廬,水木有佳色」(《宣城清溪》),即勝過浙江桐廬的新安江;蕩舟清溪,人仿佛行進在明鏡之中,而兩岸連綿高聳的山峰也是青碧如洗,那些鳥兒像在屏風裡飛鳴;而這裡的人則仿佛住在「碧巖」裡,屋簷上掛著星鬥,枕席下迴蕩著山風泉水的清音,用孟浩然的詩來說就是「風泉滿清聽」。這簡直是一個清澈的綠水晶般的奇異世界。
也許正是這種能「清我心」並「澄明洗心魂」的純淨境界,讓李白反覆將其與剡溪對比,說:「忽思剡溪去,水石遠清妙。雪晝天地明,風開湖山貌。」(《宿清溪主人》)秋浦清溪確實是一個美妙的世界:這裡「山雞羞淥水,不敢照毛衣」(《秋浦歌其三》);超騰若飛雪的白猿「牽引條上兒,飲弄水中月」(《秋浦歌其五》);「耐可乘明月」的平天湖「水如一匹練」(《秋浦歌十二》);夜晚更見「淥水淨素月,月明白鷺飛」(《秋浦歌十三》);以致給李白帶來「山川如剡縣,風日似長沙」的錯覺。
李白念念不忘的剡溪,除了「淥水蕩漾清猿啼」(《夢遊天姥吟留別》)之外,還有那鏡湖。他說:「會稽風月好,卻繞剡溪回。雲山海上出,人物鏡中來。」(《贈王判官時餘隱居廬山屏風疊》)這鏡湖也是一個美妙的佳處:
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
——《越女詞其五》
湖水像月光一般明澈皎潔,若耶溪的美女則像當年的西施那般雪一樣潔白,她們穿上新裝蕩舟光潔透明的碧波之上,真是「光景兩奇絕」的人間仙境。此詩很容易讓人想起孟浩然的《耶溪泛舟》:「落景餘清輝,輕棹弄溪渚。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看看未相識,脈脈不得語。」李白也許從孟詩得到靈感,兩詩意境絕相類似,只是孟詩注重自己的主觀感受,而李詩則描繪一幅富於水鄉特色的風景圖,將孟詩流露出來的無限羨慕藏在了字裡行間,因而顯得更為耐人尋味。
說到湖泊,當然要聯想到「樓觀嶽陽盡,川迥洞庭開」(《與夏十二登嶽陽樓》)的洞庭湖了,這裡是李白晚年遭遇夜郎之貶返回後流連的地方。洞庭湖煙波浩渺八百餘裡,孟浩然曾留下「氣蒸雲夢澤,頗憾嶽陽城」的名句,李白早年出川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去觀看洞庭湖的壯美景象 。但是,李白並沒有寫出與司馬相如爭雄的描繪洞庭湖氣象崢嶸的大賦或長詩,在李白筆下的洞庭湖呈現出一派恬靜柔美的姿態。如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舍人至遊洞庭五首二》
帝子瀟湘去不還,空餘秋草洞庭間。
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
——《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舍人至遊洞庭五首五》
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
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陪侍郎叔遊洞庭醉後其三》
這組詩作於李白晚年,又適逢遭遇流放遠貶,正是劫後餘生狀態,也像所有進入生命晚年的人那樣,詩中流露出一種寧靜平和的心境,儘管詩人心底鬱積了無盡的愁苦憤懣。但是,洞庭湖的秋色還是喚醒了李白噴薄的詩情,第一首說:秋夜的南湖水面平靜如一匹白練,長空萬裡沒有半縷雲煙的遮攔,仿佛沿著那流動的波光就能直上青天,姑且去那洞庭賒來一片月色吧,將小船搖到白雲仙鄉去買美酒狂歌痛飲。這是一種一空依傍的想像和清曠飄逸的情懷,沒有一絲遠貶的失意與悲怨。
第二首說瀟湘帝子一去不返後,只將茫茫秋草遺落在洞庭湖邊,而那寬闊渺遠的洞庭湖卻像一面一塵不染的明鏡敞開在宇宙的懷抱,更妙的是丹青畫出的君山將倩影倒映在明鏡之中,呈現出現實與神話傳說交融的奇幻景觀。
第三首忽生埋怨,說要是將君山剷平,就可以讓那清澈的湘水平靜地流入湖中,這巴陵滿湖的水猶如美酒,讓整個洞庭湖都陶醉了。又是一個出人意外的想像,將人的醉酒推脫給洞庭湖,天地之間一片醉意,也是無窮的詩意。總體上看,李白這組詩描寫的洞庭湖也是一個空曠無垠、清淨明澈的柔靜世界。
此外,還有「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鸚鵡洲》)、「楚水清若空,遙將碧海通」(《江夏別宋之悌》)長江中遊江夏的江水和「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登艫美清夜,掛席移輕舟。月隨碧山轉,水合青天流」(《月夜江行寄崔員外宗之》)、「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望天門山》)等長江下遊蕪湖、金陵的江水,以及「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襄陽歌》)、「開窗碧嶂滿,拂鏡滄江流」(《憶襄陽舊遊贈馬少府巨》)的襄陽漢水,「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秋登宣城謝脁北樓》)的宣城宛溪、句溪等,都給人鮮明優美的印象。
這些江河湖泊等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清澈、明淨、碧綠。環繞這些純淨的山水周圍也都是一個個明淨朗潔的水晶琉璃般的境界,李白喜愛的皎皎月色、潔白沙石及綠草翠樹等相互映發,共同呈現出他內心清澄透明、洞徹肺腑的純淨。
(三)想像回憶中的山水影像
想像與回憶是人類的一種獨特的心理現象,都以眼前的某個具體情景或事物為觸媒展開聯想,構造出虛幻的景象或再現經歷過的場景,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帶有美化、淨化的特色,即對虛構的境界進行藝術化的處理,或對過往的經歷進行去粗取精的過濾,展現最富於魅力的瞬間或影像。
李白無疑是唐代詩人中最富於想像力的代表,他的大量遊仙詩、山水詩中很多虛幻的仙境及對山水的誇飾性描述中常常與神話傳說相關,如《蜀道難》中的山水勝境大多出自想像,而《夢遊天姥吟留別》則是憑空向壁虛構的結晶。李白中年之前的廣泛經歷,尤其觀覽祖國的大好河山的漫遊經歷是重要的藝術積累,當時沉浸在一種酣暢淋漓的情緒之中,或許來不及細品其中的況味,但晚年經歷許多挫折之後,帶著心酸含著熱淚,回顧人生的旅程,自然會從記憶倉庫中挖掘素材,因此,在抒發某種獨特的情感或向遠方朋友傾訴思念的時候,山水的影像就會不時流露筆端,成為對山水地理的形象記憶。
我們發現,李白的帶有自傳性的回憶長詩,往往含有對江河的美好影像。如
《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的這些詩句:
僕臥香爐頂,餐霞漱瑤泉。
門開九江轉,枕下五湖連。
樊山霸氣盡,寥落天地秋。
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
萬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
送此萬裡目,曠然散我愁。
紗窗倚天開,水樹綠如發。
剪鑿竹石開,縈流漲清深。
登臺坐水閣,吐論多英音。
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
旌旆夾兩山,黃河當中流。
這裡摘取的涉及到李白與長江黃河的一些經歷,雖然江河不是主要的敘述對象,但與長江大河相關的詩句,無不帶有獨特的作用,也都進行了藝術化的處理,有的是概貌描述,如「門開九江轉,枕下五湖連」「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黃河當中流」等;有的是細節展示,如「水樹綠如發」「縈流漲清深」等。這些江河的點綴,無疑對詩歌整個意境有重要作用。
又如《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中這樣描寫黃河支流晉水:
相隨迢迢訪仙城,三十六曲水回縈。
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聲。
時時出向城西曲,晉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簫鼓鳴,微波龍鱗莎草綠。
興來攜妓恣經過,其若楊花似雪何。
紅妝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寫翠娥。
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
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雲飛。
據考證,詩中描述開元二十三年李白北遊太原時的景象,真有「仙城」的特色:在眾多的迴環彎曲的溪流中,一條小溪夾在山峰之間,兩岸鮮花明豔,大有「夾岸數百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源架勢,清勁的松濤在千山萬壑中轟鳴;而城西的晉祠流水則像一條碧玉的緞帶,輕漾小舟,水面便浮起龍鱗一般的細浪,水底的莎草碧綠惹人喜愛,人們吹簫擊鼓,飲酒歌高,響遏行雲,美人盛裝起舞,百尺深潭映照著她們姣好的面容,四周楊花輕飛如雪,直到月明夜深時分,清風還攜帶著美妙的歌聲飛入高空,似乎縈繞著那彩雲飛翔。顯然,他在當年沉浸其中僅感覺無限的歡暢縱逸,並沒有事後回憶時的純美,記憶的功能就是過濾雜質,留下精美的瞬間或難忘的景象,這是人們喜歡回憶的原因,也是人們喜歡欣賞記憶畫面的原因。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晉水頗有塞上江南的風採。
最典型的當推李白最長的送別詩《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此詩作於天寶十三載秋,而詩中描述的旅行經歷則要追溯到前一年的秋天。一個名叫魏萬(也叫魏顥)的年僅二十六歲的小詩人,仰慕詩仙李白的大名,從隱居的王屋山前往宋州梁園尋找李白,發現李白已經去了山東,因此又追到魯中,但李白已經南下去江東吳中了 。於是魏萬又追到吳中,而此時李白又到吳越漫遊去了。魏萬遂乘興遊吳越,最終在十三載初夏(詩中有「五月造我語」之句)於廣陵見到了心中偶像,李白遂邀魏萬一起到金陵遊玩,一直盤桓到夏末初秋,魏萬要返回隱居地,李白作此詩送別並將自己的作品交給魏萬託其編輯文集(即《李翰林集》,後佚失僅魏萬所作的集序留存)。
這首詩在李白作品中地位比較特別,除了記錄一段千古佳話之外,詩體上也有獨特處,作為送別詩長達六百字已經很超出常規了,更奇怪的是詩中一路描述魏萬的旅行經歷,而李白並未與之同行,顯然是在魏萬轉述的基礎上,結合先前的漫遊吳越的經歷,再以回憶的方式表達出來,其實是李白吳越漫遊的地理方面的文學記憶。李白此前漫遊時並沒有創作詩篇,此時借送別魏萬的獨特情境,遂點燃了記憶倉庫,完成這首千古奇觀的佳構。其中描述的江河眾多,有洛水:「西涉清洛源,頗驚人世喧。」有汴河:「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裡。」提示了遊覽的線路。然後集中展示吳越山水之美:
逸興滿吳雲,飄搖浙江汜。
揮手杭越間,樟亭望潮還。
濤卷海門石,雲橫天際山。
白馬走素車,雷奔駭心顏。
遙聞會稽美,且度耶溪水。
萬壑與千巖,崢嶸鏡湖裡。
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
人遊月邊去,舟在空中行。
這段文字主要描述浙江潮的雄偉壯觀及山陰鏡湖的明淨秀麗。前者令人想起枚乘的《七發》中觀濤的名句,後者令人聯想起顧長康對會稽山水的描繪「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而李白的描述更為精純凝練,雄渾與清秀相映成趣。接著,描述魏萬從剡溪到永嘉再乘舟到天台山所見的情景:
掛席歷海嶠,回瞻赤城霞。
赤城漸微沒,孤嶼前嶢兀。
水續萬古流,亭空千霜月。
縉雲川谷難,石門最可觀。
瀑布掛北鬥,莫窮此水端。
噴壁灑素雪,空濛生晝寒。
此段描寫天台山著名的石門瀑布,「水續萬古流,亭空千霜月」及「噴壁灑素雪,空濛生晝寒」,可與廬山瀑布媲美。接下來是描寫浙江麗水的險灘之奇:
卻思惡溪去,寧懼惡溪惡。
咆哮七十灘,水石相噴薄。
路創李北海,巖開謝康樂。
松風和猿聲,搜索連洞壑。
徑出梅花橋,雙溪納歸潮。
麗水,原名惡溪,因為「湍流阻險,九十裡間五十六瀨,名為大惡」(《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六》),但隨著謝靈運、李邕的劈山開道,遂使原始風景可以遊覽。接下來到了新安江的嚴光瀨:
雲卷天地開,波連浙西大。
亂流新安口,北指嚴光瀨。
釣臺碧雲中,邈與蒼嶺對。
嚴光釣臺在新安江口,四周碧雲蒼嶺相對,又「波連浙西大」,很是雄峻。最後回到姑蘇再返回揚州:
稍稍來吳都,裴回上姑蘇。
煙綿橫九疑,漭蕩見五湖。
目極心更遠,悲歌但長籲。
回橈楚江濱,揮策揚子津。
揚子津正是李白與魏萬相見之處,魏萬結束了將近一年的追蹤詩仙之旅,而李白則展示完畢吳越山水的記憶之旅。可以說他倆因志趣相投而結緣,又因山水漫遊而增進友誼,山水成為綰結兩位詩人心靈與情感的紐帶,用詩中話來說就是「相逢樂無限,水石日在眼」,這與其說是吳越山水的奇觀,不如說是大唐精神創造的傳奇。那「黃河若不斷,白首長相思」的真摯情感,就像永恆的江河一樣貫穿全詩的始終,也貫穿李白生命的全程。
(作者系安徽師範大學教授)
製作:童達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