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推薦《讀庫1001》。
原因嘛,只因開篇即是《老課本》,專談《共和國教科書》,一篇一篇談下去,好比一招一式拆開來,好在哪裡,妙在哪裡,句句懇摯而熱腸。
當然,說「只因」也不全對,是書八篇文章,全屬非虛構寫作,各有各的好。
《尋找遊牧文明》講內蒙草原遊牧文明的消失與衰落,心下起疑,城市文明每進一步,城市之外的文明似乎就要倒退一大步。
《我和我的作者們》,「我」是楊葵,編輯出身,上上周推薦的《威尼斯日記》,是文恰巧提到他和阿城的會面,當然,也提到很多有意思的文人和作家。
《深入東王府》,課本上,官方有意把太平天國塑造成英勇的農民起義形象,但是,農民起義從來不只有均貧富的口號,革命略有成功模樣,特權與腐敗隨之而生,古今亦然。
《人要從夢中醒來看自己的夢》,談一位藝術家即起作品,恕我無知,沒看懂。
《與布魯克林大橋有關》,大致講奇人與怪病。
《摩爾小姐》,回憶外國房東老太太。《寅年記憶》,1950年,1962年,1974年,1986年,1998年,五個虎年,貫穿一個甲子整整60年。如果不是老課本的原因,我其實極想講這篇文章。
先說說我和老課本的淵源吧。
去年,前年,大前年,對,2016年4月,朋友送我幾頁舊書,紙面黃脆,書脊散爛,小心翼翼接過,細品其文,短小精幹而朗朗上口,語言平實又不失文採,像舊時的語文課本,但肯定不是1949年後的東西。驚喜之餘,疑竇叢生,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兒時讀過的課本,以及此後一茬又一茬的學生課本,瞬間給比下去,以前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課本?
未幾,我挑了幾章充作書院的背誦篇。
如,第十七課《菊》:「菊花盛開,清香四溢。其瓣如絲如爪。其色或黃,或白,或赭,或紅。種類最多。性耐寒,嚴霜既降,百花零落,惟菊獨盛。」
首句寫味,二句寫形,三句寫色,四句寫種類,五句由生長時節引出花之品性。用字吝嗇,用情開闊。
及後多方搜求,想集齊這套書,無果,但終於知道這是民國初期的語文課本,蔡元培等人於1912年編著。朋友送我的那幾頁是初小部分《新國文》第四冊的散佚殘餘。
自此,我倍力搜求老課本,但緣淺福薄,後只收入民國五年初版的《中華商業白話尺牘》,及光緒二十九年七月首版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下)》。
再後來,不知怎樣得知讀庫出了那套民國課本,遂購入,偶讀之。
年前,丁丁始學認字,我見他課本薄薄一冊,字形簡單,筆畫少,倒也組詞,可翻來翻去,總覺得哪裡差點意思,最後我把那書上的字全敲到電腦上,大概百十來個字,計劃由此編一套幼兒識字課本,但弄來弄去太費勁,突然想,這不有現成的嘛,遂和兒子同讀《共和國教科書》。
初讀此書,覺其好而搜其全者,不止我一人。早在2007年,現任《鳳凰周刊》主編的鄧康延先生在雲南騰衝工作,當時他在拍一部有關遠徵軍的紀錄片。
逛舊貨市場時,偶然發現幾冊泛黃的老課本,燈下翻閱,感慨不已:「民國年間,兵荒馬亂,但教育未廢止。上有信念,下有常識,小學課本集二者於一身。(是書)不呼口號,不居高臨下,不繁文縟節,不知羞煞了多少威猛而空洞的主義和宣言。」
這套書,無論初小還是高小,都有《新國文》和《新修身》,編輯初版時在1912年,白話文運動,即五四運動七年後才有,所以還是文言文。
入門課通俗淺顯,道理平實,尤其《新修身》,講的都是日常修為,隨著年齡增長,課業亦由淺入深。
比如初小部分《新修身》(一)第三冊第一課:「夜間早眠,日間早起」,前面幾冊均是顏體毛筆字,且每課配有插圖,讀來賞心悅目。
整套書是按七年學制設計,愈往後愈難,決非張口即食的快餐讀物,需要年復一年浸潤。其實在是書面前,家長和孩子處在同一水平線上。
稍有區別的是,家長認字而孩子尚不認字。這話也不全對,有家長反映他認字也困難,原因無它,是書全部繁體字。而大陸自1952年後,徹底改造漢字,推廣所謂簡化字,如果不識繁體字,你休想再回到中國傳統文化。
讓百年後的孩子誦讀百年前的語文課本,究竟是盲目跟風還是冷眼思決?是官方有意推動還是個人意志萌發?無論怎樣,這都是一個值得琢磨的事情,為什麼一百多年後它還不過時?直指人心的東西,竟可以穿越百年霧瘴,直抵眼前。
何謂進步,何謂倒退?今人不得不細細思量。
今年兩會上,有代表提議家庭教育立法,以顯其重要。那麼家庭教育到底指什麼?是家風家教?家風家教具體又指什麼?怎麼落實?如果說需要重新樹立家風家教。那我想知道家風家教是怎麼沒的?不知道怎麼沒的,你就不知怎麼新建。
其實仔細體會,家庭教育很大程度上是公民教育,而現在學校只有知識教育,社會又是一個權力支配的臣民型社會,公民社會的塑造需要言論自由,選舉自由,需要的是民主和法治,就目前來看,捨棄公民教育直接提倡家庭教育,有點空中樓閣的感覺,像是在螺獅殼裡做道場。
《共和國教科書》在編輯大意中,就提到「注重自由、平等之精神,守法合群之德義,以養成共和國民之人格。」學者資中筠先生說:「這一套國文課本不負所望,深與廣都達到一定程度。到五四運動之後,教科書大多改成白話文,但基本宗旨取向,特別是公民教育還是一脈相承。可以想見,讀完這套書,一個高小畢業生已獲得基本文化知識、文字修養、做人的道理,並且具備現代公民的品格和一定的世界眼光。」
眼下學校教育越來越糟糕的根本原因是政治的極權化。微信群裡布置作業,早就引起家長很大反感,為什麼只有教育部一聲令下,才得到改變?哪一級政府不能就此作出要求?全中國難道只有教育部長活著?難道只有教育部長才看出問題所在?非也。
體制搞得官員幾乎都在想同一件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講究的是穩中求進,大家都這想法,所以上面又提倡李雲龍式的幹部,問題是在小學時都已經被訓練成乖孩子了,這時候你讓他做李雲龍,痴心妄想,就是做有點活力的小龍蝦他都做不成。
補救家庭教育就是補救公民教育,補救公民教育就是補救國文教育,補救國文教育得先有一套過得去的語文教材。我略感疑惑的是,有什麼樣的文就有什麼樣的國民呢?還是有什麼樣的國民就有什麼樣的國文呢?
想起陳丹青在《母語與母國》的演講中說:「在所有國家,在所有歷史階段,語言問題從來不會超越政治。」頓時萬念俱灰,眼下,我們手捧百年前的老課本,灰燼中似乎還閃著不明不亮的紅光。國民與國文,誰救誰,誰害誰,悲欣交集。
文/楊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