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叫好與叫座往往難以兼得。學術研究,也有叫得響與傳得久的差異。好評如潮,未必經得起大浪淘沙;無人問津,不一定就毫無價值。
著述多少並不能權衡學術高下
總有一些學人煞費苦心,想要魚和熊掌兼而有之,效果似乎不如預期,普遍而言,還是可遇而不可求。
從積極的方面看,專家時代,常有人說治學應當專精,所謂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由此可以佔領制高點。
從消極的角度講,針對學術界垃圾太多的情形,或以為解決辦法是取消量化,質量第一,應該提倡十年磨一劍的精神。
此說一般而言,大體不錯,但也不宜一概而論。首先,學問之事,應當整體之下研究具體,精深與博大相輔相成,即使專題研究,也要經過放眼讀書的階段,一味窄而深,很可能跑偏,未必一定能夠專精。
其次,縱觀前賢,很少有一本書主義的大家,缺少整體關懷,視野眼界拘泥,具體研究好也有限。有數的高人,著述都是既多且好。
近代學人中,嚴謹如二陳一王,著述的量都相當驚人,更不要說梁啓超、章太炎、胡適、顧頡剛、錢穆以及才情更盛的郭沫若,連事功大於學問的傅斯年和投身革命、惜字如金的范文瀾,論著也較時下多數專家為多。
總之,成名學人大都當得起著作等身。考慮到時局動蕩戰亂頻仍,如果換到承平之世,創穫更加難以估量。
當然,也有太炎門下終身不著一書的嫡傳弟子,以及著述眾多名聲反而不佳的所謂「大師」。真正十年一劍磨成精品的成例其實並不多見。民國學界被戲稱「大師」的衛聚賢和鄭師許,都是方面廣博,著述頗豐,可是卻駁雜粗淺,因而頗受詬病。多固然不能濫,少也未必就是精,可見多少並不能作為學術高下的權衡。
硬指標未必反映學術水準
時下學術評估,往往推重獎項和刊物等級,實則這些看似硬指標的東西,與學術的內容水準未必直接關聯。若是以傳世與否為準則,更加風馬牛不相及。今人稱引民國時期學人的著述,極少有人關注發表在何種刊物上,更沒有刊物分級之說。
國民政府時期教育部也曾評過學術獎,分為三等,這些著作至今看來雖然水準不俗,可是衡量的標準,卻不是獲得獎項與否及其等級可以判定。
其實評獎本身當時即引起不小的爭議,誰能獲獎,評為幾等,聚訟紛紜,不以為然和不服氣的情況所在多有。即使從程序正義的角度看,也的確存在諸多可議。
例如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胡適讀過第一冊稿本,就大為激賞:「錫予與陳寅恪兩君為今日治此學最勤的,又最有成績的。錫予的訓練極精,工具也好,方法又細密,故此書為最有權威之作。」
賀麟也推許說湯用彤「得到了西洋人治哲學史的方法,再參以乾嘉諸老的考證方法。所以他採取蔡勒爾治希臘哲學史一書的方法,所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一書,材料的豐富,方法的謹嚴,考證方面的新發現,義理方面的新解釋,均勝過別人」。
抗戰期間,此書獲得教育部學術研究評獎哲學類一等獎。
研究中國問題,參照域外新知,既不能完全照搬,更不能穿鑿附會
今日中國治學所用的概念、架構,幾乎都來自域外,包括西學以及以西學為範式的東學。迄今為止,以美國的中國研究為準的,幾乎成為中國的中國研究之一大怪象。實則與歐洲東方學、漢學,日本的東洋學相比,美國的中國研究雖然看似後來居上,對於本國的學術主流卻是相當邊緣性的學問。
國人機械教條式的生搬硬套導致食洋不化,甚至在中文著作中還不得不時時夾雜西文詞彙,顯示所用概念尚未在漢語言文字中找到恰當對應來確切表達新意。如此這般的新穎,恰是囫圇吞棗的表現,難免遺患無窮。
有日本學人笑稱,中國研究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一門世界性學問。此說固然可以從瞄準國際前沿以及與世界接軌的角度正面解讀,可是一味通過中介的轉手負販,非但不能真正走向世界的中心,還會偏離學問的根本之道。
海外華人華裔學者中的高明,處於不同文化群體的夾心狀態,必須左右逢源,才能適者生存,言論行事,不能一概而論,但心中自有一把量學的尺度。清季以來,中國的知識系統、概念分科、著述體例,幾乎全盤西化,不以西方觀念作比附,或是還能取珠還櫝,可謂鳳毛麟角。以上述論斷為準,則最有價值的當屬少之又少。不僅如此,普遍而言仍然在繼續以西方觀念作比附的路上高歌猛進,則將來的學術能有多少價值,不免令人擔憂。
既不能居最高地位,又終歸於歇絕,當然就不可能傳之久遠。其中的道理1931年清華大學20周年紀念時陳寅恪所寫《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的文章即有所論及:「近年中國古代及近代史料發見雖多,而具有統系與不涉傅會之整理,猶待今後之努力。」也就是說,研究中國問題,參照域外新知,既不能完全照搬,更不能穿鑿附會,同時又要把握內在聯繫,找出本來系統。
前賢的金玉良言,值得認真反省。陳寅恪留學歐美、日本各名校,以時間之長,範圍之廣而論,極少有人能出其右,所用方法取徑,也合乎歐洲正統的比較語言學、比較文獻學、比較宗教學、比較歷史學,可是其著述卻很少稱引西書,即使有所應用,也要從中國歷史文化中找尋淵源,以免數典忘祖。
治學不能只是為稻粱謀,那些今是昨非的量化指標,包括名目繁多的獎項榮銜,無論如何叫得響,與是否傳得久都沒有必然的聯繫。反之,轉變視角,貼標籤與扣帽子其實並無二致。
(作者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文科資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