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家萍
話說貞元十五年(799冬),不甘於在書房成黴乾菜的元稹以社會新鮮人的興頭信步來到蒲州(今山西永濟),在一場傳奇性的事件中與母系遠親崔雙文相識。
雙文有著淑女的外表,又有著熟女的內核。兩人的IQ與EQ都高。這場愛情,不動聲色,而又暗流洶湧。收到紅娘代傳的約會情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元稹大喜。他急吼吼翻牆頭赴約,卻被罵得狗血噴頭。
放著託媒求婚的明路不走,非要暗渡陳倉,分明不合禮數,她雖有心於他,卻終究意難平。下一回,他因她端著淑女架子差點兒就要放棄時,紅娘抱著被枕引著雙文來了。一番忸怩後反如此主動,可想她有過多少掙扎,耗費了多少腦細胞,作了多少心理建設——只為了給機會相愛!
繾綣之後,他便回到求取功名的故道。
京城的他為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得意洋洋地將雙文的信交友人傳看:看,我的豔遇對象是才女吶!但他著重聲明:他不會娶雙文,因為她是他駕馭不了的尤物,非他理想的妻子;他要娶謹守閨訓的良家女子。
幾年後,元稹金榜題名,與相國之女韋叢成婚。
元稹的幾則婚姻史都有著投機的嫌疑,難怪遭後人詬病。陳寅恪羅列他四大罪:巧婚,巧宦,多情,多詐。
一次,他忽在路過舊地時,動起了見雙文之念。優越的成功人士,躍躍欲安撫初戀情人的那顆受傷的心。誰知,已為人婦的她立定心意避而不見。
他慌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安全地活在她的內心,任何時候,一回首,她都低到塵埃裡,為他開花。他不能接受她早已不愛自己的事實。他分明感到,他倆之間橫亙著一條洶湧的河流。他被她的不見深深擊倒。他的憂傷那麼分明。
她暗地裡捎來一信:「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她反而因他的薄情行徑而替他羞愧。沒有棄婦的怨。只有懂得的慈悲。
她真的不愛他了。
元稹百無聊賴地逗留了幾日,將要走了,雙文又捎來一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真正的訣別詩。
她提醒他:那被拋棄的一頁史,我已翻過去。猶記得當時的意亂情迷,我相信那時的你,那時的愛情。如果,你對我尚存著一份愛意,請將這些轉移到你的妻子身上吧,請你愛惜她,就像愛著初戀時的我。
請你,好自為之。
絕情,而又深情。微涼,而又有暖意。不愧為一流的絕情詩。放棄她,真的是他的損失。我想,寫罷詩,她一定對鏡輕攏雙鬢,給自己一個最明媚的笑容。她終於替自己爭了口氣。在這場始亂終棄的愛情劇中,她替自己贏得了最寶貴的尊嚴。
但他會替自己漂白。
寫了一部自傳體性質的傳奇小說《鶯鶯傳》(亦叫《會真記》),自曝風流,大肆渲染那段欲仙欲死的初戀。書中,他搖身化為張生,雙文則化名崔鶯鶯。他一筆抹殺自己的負心漢行徑,為張生辯白,「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以道學家的口,大罵受害者的弱女是「害人害己的妖孽」。
畸形的道德觀,強盜邏輯!任怎樣的胡扯高手也不能將騷擾糾纏已為人婦的行徑和「補過」掛鈎啊。
他以此書榮登大唐緋聞詩人的排名榜。
此故事被王實甫改編成《西廂記》,成為情竇初開的才子佳人枕邊書。《紅樓夢》裡的黛玉和寶玉便在《西廂》的澆灌下催萌了愛情的幼苗。
他倆的故事已經閉幕。到最後,不甘心的,反而是薄倖的他。他做不到她那般的灑脫。惆悵的他以《雜憶五首》來懷念未能修成婚姻正果的初戀情人,來追悼那美好得如詩如畫卻因他而有了雜質的愛情。
當雙文成了不能結合的痛,不能結痂的疤,成了詩歌裡的梅花烙,那些溫馨的往事便成了一種誘惑,就像一種蠱,他一次次投入到舊日情懷中,淪溺於往事的洶湧激流中。在不破壞自己世俗利益的前提下,他的思念是刻骨的:將女兒起名為「降真」。
初戀,是一場傷,因為年少無知,便圓睜著無邪的眼,以無辜的表情,公然地傷害著那個比自己的愛要多一點的人,不以為歉,理直氣壯。
誰知,這種傷害具備著強大的反彈力,在分手的日子裡,在更長更多的歲月裡,傷人變成內傷,一情尚在,一息尚存,便停止不了這種自戕。
初戀,的確是用來祭奠的,從青蔥少年,到夕陽晚景,有一根弦,一碰觸特定情境,特定場景,特定對話,特定人事,便細細碎碎地,柔柔弱弱地,不依不饒地,不管不休,自顧彈奏著。直彈得日月無華,心口酥痛。
庸常的日子裡,最虐心的舉動,莫過於往事次第如煙花般的綻放。惆悵玉顏成間阻,此種情,此種事,此種景,因成了絕版而備覺珍愛。
曾經的薄情郎,對著無可挽回的急景流年,對著那無法重演的盛大愛情,一聲聲「雙文」,長籲短嘆,一詠三嘆,如泣如訴,盪氣迴腸。元稹終於悲哀地看到,自己,是這場華麗愛情的唯一看客,守著破碎的往事,不肯讓其退場。
始亂終棄,是他背負一生的十字架。
他可以放棄她,放棄那抵死纏綿的愛,卻無法放下那最初的心動,最華美的青春歲月。儘管後來和結髮妻子韋叢相敬如賓,和繼室裴淑舉案齊眉,和薛濤有了一段纏綿繾綣的姐弟戀,和浙東名妓劉採春有一段綺麗的傳奇……但,他最痴念的,還是和雙文的那段未了情。
這份感情在最濃時戛然而止,留給負心男人元稹的,便是永遠的回味。這一迭聲的「雙文」,這百轉千回的情思,這不絕的相思,是這般真切,竟不像薄情郎,竟像是痴情種。多情與無情,深情與薄情,竟是一念之間,一線之隔,倒教人枉自嗟嘆。
他不甘心自己一個人受著思念的煎熬,還時不時地騷擾她,這首《贈雙文》便是明裡雅贈,暗地裡撩撥。豔極翻含怨,憐多轉自嬌。有時還暫笑,閒坐愛無憀。曉月行看墮,春酥見欲消。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
他提醒她:那時,咱倆情到深處。在我眼裡,雙文你何其豔極慧極,愛嬌無限,心中的愛滿得快要溢出來,你便時不時地,對著空中,對著虛無的未來,微笑。而她,讀時,一定雲淡風輕。這樣的詩,將雙文的丈夫、自己的妻子置於何地?他的行徑,已經近似無賴。
其實,他何嘗無聊至此,他有苦衷。激情遁去,婚姻漸漸平淡如水,尤其是像他這樣,多走的是攀龍附鳳的政治聯姻之路,能有多少真情值得揮霍?身處「高處不勝寒」的政治中心,他的詩心會向自己叫板。漸生疲憊之時,他會忍不住回想那些情動、心動時分。七年之癢到來了,他便扯過救命繩索雙文。
在他的意念中,她負責給他死水一潭的婚姻救場,和她有關的舊時光,似鍍了一層金,成了嵌在心頭的永不褪色的油畫。他對她的愛,有著相當的長度。20年後,滄桑男子的他還徘徊在愛情的聖地,口佔一首《春曉》: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蛙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
回首往事,那個有「自獻之羞」雙文仍佔據著心靈的制高點。今生今世,就要與你胡攪蠻纏。
她這麼好,他還是放棄了。
可恨的是,他要的,不是她,那個叫「雙文」的女子,而是一段豔遇,一個粉紅色的回憶,用來裝點蒼白的人生。
而動人的詩句,是懺悔,「補過」,還是為愛情中的負面形象漂白,抑或兼而有之?讀者自會見仁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