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展現出人類的多樣性時,歐洲是否給自己賦予了和其他大洲不一樣的地位?這已經 不是17世紀時的情形了。《四大洲》這幅畫雖然把歐洲畫得和其他大洲一樣,但她的象徵是武器和旗幟,這使她明顯與美洲、亞洲和非洲的富饒相區別。
一直要等到18世紀末,才 會出現了新的爭論,這些爭論與正待建立的人類新科學的詞彙有關:需要去區分遠方人的 科學與歐洲人的科學嗎?除了詞彙,被提出質疑的,還有野蠻人與歐洲人之間絕對的差異,此外,還有一方或是另一方的優越性。僅在19世紀,這個問題就已經圍繞著種族被提 了出來。此前,古希臘對野蠻人的優越性在於語言,歐洲對其他文化的優越性則在於歷史。大概在1860年之前,當印歐種族理論首次出現時,就受到了著名的語言學家和歷史學家歐內斯特· 勒南以及法國體質人類學之父保羅· 布羅卡的嚴肅反對。
然而,這並沒有阻止該理論在20世紀初的捲土重來,當德國納粹在 歐洲大地上對被他們認為的低劣種族,即猶太人和吉普賽人進行種族滅絕時,印歐種族理 論被用來充作辯護之詞。那麼,如果不陷入歐洲優越性的幻象,應該如何去思考歐洲與世界其他地方之間的文化差異呢?我們還記得,蒙田在發現美洲大陸近一個世紀之後,曾斷定食人族比歐洲人更具優越性,這是因為後者在宗教戰爭中曾暴力地相互廝殺。啟蒙時代的哲學家們試圖推動科學認知的進步,從而反對偏見和宗教蒙昧主義。
與此同時,他們還揭示了以下兩件事:盧梭指 出,在一個固定不變的社會中,出身的特權比個人功績更重要;伏爾泰和狄德羅則指出, 專制的權力蔑視其臣民的意志。這些社會意義上與政治意義上的批評,往往通過對非歐洲社會的論述來展開。 在《布幹維爾航海補遺》中,狄德羅就藉助一個年輕的大溪地人奧盧的聲音,來嘲笑歐洲人自命不凡的優越性。
奧盧假裝相信大溪地女人想要與歐洲男人結合的願望,是出於歐洲男人在智慧上的優越性,但實際上奧盧充滿自豪地觀察到他們要比歐洲人更加強壯和健康,他對此非常確信。狄德羅藉此嘲笑了歐洲人的文化傲慢。 啟蒙哲學家們充滿矛盾地去看待歐洲。當法國哲學家借用自然狀態的概念,試圖讓舊社會與舊制度消失時,對一個民主的和智慧的歐洲的建構,伴隨著一種歐洲的優越性,這種優越性是要以某種方式與古希臘時期的觀念相關聯,這種觀念對應的是古希臘人對野蠻人所具有的優越性。亞里斯多德論證了已文明化的國家對欠發達國家的治理,這是因為前 者有更多的理性,並且有能力去規制後者。
康德則通過歷史和法律來提供證明。在上述兩 個例子中,他們的哲學理論不僅可以被用支配權力的欲望進行解釋,還證明了他們的支配 性。尼採之後的馬克斯· 韋伯稱之為「社會論」:通過社會理論對世界秩序的證明;這 種社會理論取代了神正論,而神正論是通過神學對世界秩序進行辯護。 哲學家伊曼努爾· 康德在1784年,也就是狄德羅去世的那一年,出版了第九本也是 最後一本書《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在這本書中,康德精彩地寫道:「從古希臘史開始一直到我們的時代;我們斷斷續續地介入其他人的政治史中,諸如我們可以通過那些見多識廣的民族,來實現我們的認知;我們因而可以從世界中我們所屬的部分,發現一個完善公民憲法的常規路徑。」
既然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無法同樣間歇性地介入歐洲的歷史,歐洲有著一個與其他大 洲不同的哲學地位,歐洲也處於人類歷史的中心。這種人類的歷史,被解讀為完善公民憲 法的常規路徑,授權哲學去預見它對世界上「其他所有的」部分的合法的支配。既然將公 民憲法的概念與歐洲的優越性相互關聯,上述那些論點的後繼影響是巨大的。它們影響的首先是法國的其次是世界的人權宣言,並將這一宣言封閉在一種普遍歷史的種族中心主義 視域之內。從人類學的歷史來看,康德的文章使得以下的觀念根深蒂固,那就是社會人類學的歐洲起源,以及它與那些歐洲優越性觀點之間的聯繫。狄德羅則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位置。
但是為了能使這種優越性成為可能,歐洲人就必須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研究歐洲人的 科學也應該與研究遠方人的科學不同。當然,不同國別的傳統沒有以同樣的方式來回答這 一問題。「人類學」這一術語正是在18世紀末出現在所有的歐洲語言當中,去描述一種聯合起 來的人類的科學,這種科學擺脫了《聖經》中展現的人類神學的歷史,所有人都同意人類 學是一門有待建設的科學。這種人類的科學應當處於哲學、關於自然的科學與關於社會的科學的相互交叉之下。
比如,這也正是讓巴普蒂斯特·羅比耐 所下的定義,這一定義出現在其1778年的《道德科學的通用詞典》(道德科學是人們給關於社會的科學的名稱)中。同樣,康德教授 的課程的名稱「人類學」也強調了其重要性。在這門課的基礎上,康德撰寫了《實用人類學》一書,在書中他明確區別了生理學的人類學和實用人類學,後者研究的是作為社會存在和自然存在的人類,今天我們稱之為「社會人類學」。 然而,描述社會人類學的這些詞都不是精確的或一成不變的。「民族志」這一術語開始在義大利語、法語和英語中流傳,但在德語中卻遇到了困難。
曾是康德的學生、浪漫主義哲學家約翰· 戈特弗裡德· 馮· 赫爾德,一度參與到對德國民謠進行搜集的事業中去,他後來於1778年出 版了一本文集。他從1772年起就強烈地反對大學教員施洛澤,後者在研究中使用了「民族志」這一術語。赫爾德通過批評這一術語,進而維護另外兩個至今還在德國 大學中被強調的術語。通過在單數和複數之間變化,德語事實上可以區分複數的人的科學。複數的人的科學,對應的是歐洲對世界上其他地域的支配的建立;單數的人的科學,對應的是德國民族的建立,這要歸功於對人及其精神的彰顯,也就是說,對德國人的語言、風俗和傳統的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