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史籍中多次出現「兩蕃」一詞。「兩蕃」所指代的具體民族有廣義和狹義之分。
廣義上的「兩蕃」主要有三種情況:其一,指西北兩蕃,如《相國義陽郡王李公墓志銘》載:「其後懷恩父子皆敗,朔方有眾,洎西北兩蕃,望子儀而頓伏,皆如公策。」關於西北「兩蕃」指代民族,胡三省曰:「若開元、天寶以來,西則吐蕃,北則突厥。中興以來,所謂兩蕃,西則吐蕃,北則回紇。」(《資治通鑑·唐紀五十》)其二,指遼東兩蕃,即新羅、渤海或百濟、高麗,如《舊唐書·穆宗紀》載:「平盧軍新加押新羅渤海兩蕃使,賜印一面,許置巡官一人。」《命張儉等徵高麗詔》載:「百濟高麗,恃其僻遠,每動兵甲,侵逼新羅。……朕情深愍念,爰命使者,詔彼兩蕃,戢兵敦好。」(《全唐文》卷7)其三,指遼西兩蕃,即奚與契丹,如《通典·邊防十四·突厥中》載:「八年冬……東發奚、契丹兩蕃,期以明年秋初,引朔方兵數道俱入,掩突厥衙帳於稽落河上。」《舊唐書·德宗紀上》載:「十九年……玄宗遣忠王為河北道行軍元帥以討奚及契丹兩蕃。」廣義的「兩蕃」是指兩個民族之合稱,與兩者意同,可譯為「兩個蕃國」,並無更深的含義。
狹義「兩蕃」是指唐代的奚與契丹。這一意義上的「兩蕃」不僅是一個合稱,更是一個專屬名詞。在史籍中,當提及奚與契丹時,有時直接以「兩蕃」稱之。如唐玄宗在《敕奚都督李歸國書》中曰:「朕比聞突厥欲滅卿兩蕃,先敕守珪嚴為防護。」在《答張九齡賀破突厥批》中曰:「兩蕃歸我,因用御邊,北虜猖狂,欲有親率。」均以「兩蕃」代指奚與契丹。《通典·邊防十四·突厥中》載:「小殺等曰:『兩蕃亦蒙賜姓,猶得尚公主,但依此例,有何不可?』」《新唐書·裴懷古傳》載:「俄轉幽州都督,綏懷兩蕃,將舉落內屬。」亦以「兩蕃」代指奚與契丹。這一點與提及遼東兩蕃時代指的新羅與渤海不同,稱新羅、渤海為「兩蕃」,則必在「兩蕃」前綴上新羅、渤海的字樣。個別地方未加此前綴的,也必在前文中出現新羅、渤海。當在文獻中同時出現新羅、渤海與奚、契丹時,「兩蕃」就變成奚與契丹的專稱,渤海等則直述其名。如唐開元二十九年(741),以安祿山為「兩蕃、渤海、黑水四府經略使」(《資治通鑑·唐紀三十》)等。在提及吐蕃等兩蕃時,則在「兩蕃」前綴上「西北」二字。胡三省認為:「言西北兩蕃者,以別奚、契丹兩蕃。」(《資治通鑑·唐紀五十》)
胡三省曰:「唐謂奚、契丹為兩蕃。」(《資治通鑑·唐紀三十》)《舊唐書·契丹傳》亦曰:「兩國常遞為表裡,號曰『兩蕃』。」可見在唐代人的觀念中,「兩蕃」就是奚與契丹的代名詞,在一定程度上,「兩蕃」已經變成奚與契丹的另一稱謂。唐玄宗在《敕幽州節度張守珪書》中曰:「兩蕃自昔,輔車相依,奚既破傷,殆無遺噍,契丹孤弱,何能自全?」一語道破奚與契丹之間二位一體的關係。
「兩蕃」作為唐代奚與契丹的專稱,與它們的族群認同息息相關。任何一個民族的形成與發展都離不開對其族群認同的建構、維持和強化,奚與契丹曾經歷過三次族群認同的調整。
第一次發生在北魏建立前後。奚與契丹作為東部鮮卑宇文部的「遺落者」,因宇文部滅亡而無所依附,族群歸屬感喪失。而且,他們可能因宇文部殘餘的身份而不斷遭到拓跋鮮卑等勢力的攻擊,不得不重構族屬,遂自號「庫莫奚」。這一自號顯示出奚人對其族屬有著清楚的認同或追憶。從隋代庫莫奚簡稱「奚」來看,「庫莫奚」一詞當以「奚」為主體,「庫莫」僅為修飾詞。這一點可能與「勒姐羌」「卑湳羌」的名稱形成有共通之處。這兩支羌人分別因居於「勒姐溪」「湳水」而得名。「羌」是其族屬,「勒姐」「卑湳」只是修飾詞。當奚人自號「庫莫奚」時,契丹尚未與之分離,更無族號,即此時還不存在一個名為「契丹」的獨立群體。北魏登國三年(388),庫莫奚為拓跋珪所擊潰。有一支部眾被迫分離出去,同樣面臨著重構族屬和強化族群認同的問題,於是自號「契丹」——意為「類似奚人的人」或「雜處於奚人中間的人」(愛宕松男著,邢復禮譯:《契丹古代史研究》,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這一自號既宣稱了契丹是一個獨立的族群,又突出了契丹與奚之間的淵源關係,有利於維持和強化當時契丹族眾的族群認同,還可以引導族眾樹立新的族群意識。
第二次始於隋唐,訖於遼代。隨著兩蕃與中原聯繫的日益密切,其上層社會產生了融入華夏體系的想法,出現了二者祖出炎黃的族群認同和祖先重構。此類重構可能只限於兩蕃的上層社會,尤其是建立了遼朝的契丹貴族。如《遼史·世表》云:「考之宇文周之書,遼本炎帝之後,而耶律儼稱遼為軒轅後。」唐代奚人質子熱瓌墓誌載:「原夫軒丘有子,朔垂分王,代雄遼碣,厥胤繁昌。」(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西安市唐故奚質子熱瓌墓》,《考古》2014年第10期)「軒丘」當指黃帝,即將奚人始祖追溯為黃帝。將祖先追溯為炎帝或黃帝等三皇五帝,在邊疆民族史中司空見慣。這種關於祖先的記載,可能出自族群成員的構建,也可能是被當時人或後人所構建。以奚為例,熱瓌墓誌將其祖先追溯為黃帝,一種可能是部分上層奚人渴望融入華夏體系中,故重新構建祖先的形象;另一種可能是唐王朝對熱瓌祖先進行構建,並希望將這種構建植入奚人的觀念中,以圖拉攏、感化和控制上層奚人。從熱瓌墓幾乎完全唐墓化的情況來看,唐王朝確有拉攏奚人之意,也就不排除族群認同的可能。
第三次發生在唐末。奚人的生存資源不斷被契丹侵佔,處境十分危急。耶律曷魯勸降奚王術裡時,說奚與契丹語言相同,「實一國也」,且二者有著相同祖先「奚首」。奚王術裡在其勸說下,投降了契丹,表明他及其所代表的奚族上層社會是認同奚與契丹「實一國」、奚首為同祖的說法的。這一事件可以看作是奚與契丹共同重構或重申了族群認同。這次重構既以兩蕃的共同語言和祖先記憶等文化傳統作為依據,又以現實利益為基礎,同時也與二者在唐代的不斷融合有關。正是因為奚與契丹的聯繫日益緊密,唇齒相依,外界才會以「兩蕃」專稱之。「兩蕃」這一稱謂代表著奚與契丹之間的不斷融合,並趨向形成一個民族共同體的歷史趨勢。當然,兩蕃並非形成一個新的族群,而是隨著宋元時期民族大融合,最終融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
(作者系曲阜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畢德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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