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孫正夷 上海市銀行博物館
文│孫正夷
在100塊大洋就夠一家三口一年生活費的民國時期,魯迅先生的月工資就達300—400大洋。1919年(民國8年),魯迅先生為了母親、兄弟及其家眷到北京同住,買下了八道灣11號一套「三進大四合院」(一進就是一個一圈房子加一個院子,三進相當於三個院子連在一起。)花了3675塊大洋。也就是說,先生一年工資可以買一套高級四合院。如此吸金能力,秒殺時下金領。可1923年魯迅購置阜成門小宅時,那800大洋的房款還是東拼西湊借來的。家中並無陸小曼那樣能折騰的太太,經年累月的高工資都花去了哪裡?或許,其中相當一部分買了古董吧。
藏泉遺稿,實為筆記
北京八道灣魯迅故居中門
1912年,魯迅應教育總長蔡元培之邀,到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任部員,同年隨教育部遷到北京,任社會教育司第二科科長。魯迅在北京前後共住了十五年,那時的北京,遺老遺少一堆堆賣家當強撐度日,是收藏家浪裡淘金的黃金時代。生長於書香世家的周樟壽先生對文玩自然有與生俱來的敏感度。但領工資的魯迅畢竟比不了龐萊臣、張伯駒這樣的豪富,鐘鼎器或「石渠寶笈系」依舊是拿不動。因此,在京期間,他所購的文物,多為金石、書畫、碑帖、拓片等。魯迅在日記中說過,他「尚復月擲二十餘金」購買這些東西,「以自娛悅」。魯迅對於我國古代錢幣具有特殊的愛好,在北京居住時,他常去琉璃廠的廣文齋,李竹泉等古玩鋪購買古錢幣,還經常到小市一帶的地攤上收集古錢幣。
新中國成立以後,魯迅的家人及一些熱心的社會人士自發地將大批「魯迅文物」捐獻給國家,其中大部分為魯迅手稿。在魯迅博物館成立之前,這批手稿被保存在當時的北京圖書館。為了方便管理,這些手稿中,沒有名字的,均依據其內容暫定一名稱,以便登記。其中一套13頁23面的共1936字的手稿,記錄了上自唐下到明永曆的1311種版式的錢幣。這批手稿得名《泉志》。
《魯迅泉志稿圖釋》
《泉志》是否是魯迅的研究成果一直是個懸而未決的疑問。多年後,魯迅博物館研究員葉淑穗女士在《一冊魯迅關於古錢幣的手稿》一文中給了大家一個明確的答案。葉淑穗說:「對於這份手稿,當年有的同志認為可能是魯迅關於古錢幣研究的未完稿,還有的同志認為是魯迅抄錄某部錢幣書籍的抄稿。帶著這些疑問,本人查遍了魯迅藏書中有關古錢幣的書籍,也查找了《魯迅日記》中記錄的魯迅曾經購買的有關錢幣的專著,以及其他有關錢幣的書籍,如《歷代鈔幣圖錄》《古泉叢話》《四朝鈔幣圖錄》《古泉精選拓本》等等,均未見與魯迅這件手稿文字內容相同的章節。而後筆者又從有關單位的圖書館借到一部魯迅購買過但魯迅藏書中已不存的《古今泉略》,經過反覆推敲,發現魯迅的錢幣手稿記錄的正是該書的內容。」
經核對,用魯迅的《泉志》手稿與《古今泉略》相關部分的內容基本吻合,魯迅關於錢幣的手稿應稱其為對《古今泉略》有關章節「撮要簡述」的筆記更為確切。
魯迅日記記載,1913年8月18日,「往琉璃廠廣文齋買古泉二十一品,銀二圓六角。又赴直隸官書局買《古今泉略》一部十六冊,十二圓,《古今待訪(問)錄》一部一冊,四角。」以當時一名住家保姆半年工資購買的這部《古今泉略》可以說是魯迅錢幣收藏的知識地圖。透過《泉志》手稿,我們可以想見,當年魯迅在燈下一邊閱讀,一邊在高25.3釐米、寬16釐米的蘭條九行竹紙上臨摹有關古錢,並將倪模所說特徵用最精煉的語言提煉概括出來進行標註的專注神情。
偏居一隅,學問很大
北京魯迅故居內景
很多時候,世間事就是這樣神奇而詩意。魯迅生於1881年,與《古今泉略》成書相去近60年。中國幹支紀年的曆法中,60年是一個輪迴。早魯迅出生60年,有位老者,於燭火下拓銅錢、做研究,寫一部被後世錢幣愛好者奉為經典的書。他叫倪模,生於乾隆年間。彼時,大清尚如日中天。
倪模(1750—1825),字迂存,號預掄,又字遇林,號韭瓶,世居大雷岸。這個「大雷岸」就是「不越雷池一步」典出之地——雷池鄉。倪模生於殷實的耕讀世家,「美髯須,長尺許,道貌充腴,巍然山鬥」,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中舉,嘉慶四年(1799年)中進士。古人中進士和現在考入「985」斷不可同日而語,沒腔調的如範進聞喜致瘋;運氣好的則能登堂入閣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巔峰。偏得倪模是一股清流,志在「交耐久朋,無欺心語,作有益事,讀未見書」,不願「為五鬥米折腰」。此公閒雲野鶴到嘉慶十八年,才因日子過不下去勉為其難赴任安徽鳳陽府學教授。道光四年(1824年)任滿後,即回到雷港老家,築室二水山房,繼續從事他的收藏、研究和著述事業。
倪模生平有兩大愛好:藏書、藏泉(古錢幣)。他根據史書裡記載的知識,按圖索驥收古錢;收了古錢後,又用各朝代錢幣制度與特徵來詳加考證,並補充完善相關史料與知識。浸淫於此18載,倪模得古泉2000餘品,其中明刀藏300餘枚,收集古泉拓圖達4000餘品,他在此基礎上撰寫了《古今泉略》。但此時,此公又因「雙線收藏」和只出不進,將日子過到了窮困潦倒。《古今泉略》也是「無力授梓,仍棄囊中」。
成書後不久,倪模仙逝。天平天國戰亂後,《古今泉略》書稿一度不見蹤影。直到光緒三年(1877年),其從曾孫倪文蔚(著名書畫家、清代名吏)得知同邑方姓人家仍存其稿,於是用200金將其贖回,交由自家「經鋤堂」製版,並請當時名泉家楊惺吾、饒登秩兩先生校勘監印,這才讓倪模的《古今泉略》走向社會,流傳後世。此書刻工精細,裝訂考究,校勘質量高,圖文精美。古錢幣學家王貴忱先生在《古今泉略》題記中稱此書「圖文並勝,資料性強,是一部大醇小疵,具有學術價值和歷史價值之巨作」。
這部差點失傳的巨著在復出行世36年後,引起了魯迅先生的注意與喜愛。他不僅花大價錢購買了此書,而且據此系統進行了古錢幣研究。魯迅在閱讀倪模《古今泉略》時,著重根據不同時期各種錢幣的折值、文字、紋飾和材質進行鑑別、梳理和歸類,用最精幹的文字保存了原著菁華。自此之後一二年,魯迅收藏古錢幣的興趣大增。從1913年8月16日到1916年2月,僅魯迅日記記載其購買古幣就達25次。
可以說,《古今泉略》將魯迅領進了門,使其從一個憑興趣「瞎買」的文玩愛好者成長為術業有專攻的古錢幣藏家。而魯迅的慧眼相擇和潛心研究,也使其成為倪模古錢幣收藏與研究的傳承者與弘揚者。
亂世收藏,癖出有因
在吾輩「80後」「90後」的印象中,魯迅是舌槍筆劍的民主戰士,是氣壯山河的左聯盟主,任你千軍萬馬,沒在怕的。然未歷經亂世的人或許不能體會時代背景下個體的無奈。彼時,最勇敢的靈魂也會彷徨、無助。消磨於收藏、研學的那些時光裡,或許就藏著這樣的魯迅。
1912年清帝退位;1913年二次革命;1915年護國運動開始;1915年新文化運動開始;1916年袁世凱恢復帝制失敗;1917年張勳復闢失敗;1917年護法運動開始;1919年五四愛國運動爆發。那幾年的中國,幾乎一年一變天。動蕩的年代,有志之士必然會活躍在歷史的舞臺,可有時,卻架不住舞臺時不時地坍塌。
剛到北京時,魯迅面對北洋軍閥統治下北方的蕭條景象,不禁慨嘆:「彌望黃土,間有草木,無可觀覽。」再加上袁世凱統治下的教育部完全是一個官僚機構,每天除籤到之外,基本上無公可辦。「材做終日極無聊賴」,這種情形下,魯迅開始逛逛古董店,買些小玩意,翻翻故紙堆,做點小學問。
袁世凱妄圖復闢帝制,密切關注北京大小文官,生恐他們反對或不服。筆墨之禍古來有之,文人自危,蓄俗癖以示胸無大志,逃避耳目,保全身家。世態如此,絕非文人膽小怕事。就是那幾年,袁世凱一槍送走了宋教仁。
相比嫖、賭,養小妾捧戲子,買買古董書畫已經算是極文雅了。但收集、研究歷史文物確實可以掩人耳目。袁世凱的狗腿子滿心滿眼要找激進分子,遇到收古董的老古董,便覺得他們應該與政治無緣,是安全的。
魯迅後來在《吶喊》自序中也說:「我便離在這屋裡抄古碑。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
從《魯迅日記》可見,1912至1917年間,有關買古籍、碑帖、古錢的記述絡繹不絕。而1918年參加新文學運動後,魯迅便將「藏癖」擱置了。或如破雲的旭日,這位戰士,以走出書齋小世界的方式,登上了他的舞臺。
然一如光影相隨,任何一件事都有其兩面性。收藏、研學古錢幣的那幾年或許印證著魯迅的鬱郁不得志,但「藏癖」亦使其獲得了知識與力量,更慰藉了他的心靈。
魯迅自己也說,「一方面可以研究中國字體史,另方面可以作為寫中國文學史的風俗習慣的正確了解的一面」。魯迅在《且介亭雜文》序言中,魯迅稱自己的文章「決不是英雄的八寶箱,一朝打開便見光輝燦爛」而只是「深夜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是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並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於他的用處的東西。」我想這是魯迅當年為收集古錢幣、收集歷史文物遊逛各類地攤時留下的真實印象,也是他內心真實想法的一種投射。
在時代的洪流中,他自感人微力薄,卻仍期望能以一己之力,將這個蘊藏著無數璀璨的老國家推送到更高、更美好的地方。
原標題:《文學巨匠也愛「淘寶」琉璃廠? 「泉幣達人」魯迅之古錢收藏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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