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印象是極其重要的;英俊的,俏麗的,端莊的,猥瑣的,……傑出的作品總是傾全力把人物出場後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寫好。因此,象《紅樓夢》中林黛玉、王熙鳳等人物有聲有色的上場,一直是人們所樂道稱賞的。《西廂記》第一本的楔子是這樣寫鶯鶯的第一次出場的——
〔夫人云]你看佛殿上沒人燒香呵,和小姐閒散心耍一回去來。〔紅雲〕謹依嚴命。〔夫人下〕〔紅雲]小姐有請。〔正旦扮鶯鶯上〔紅雲]夫人著俺和姐姐佛殿上閒耍一回去來。〔旦唱〕【么篇】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肖寺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並下]

這裡,鶯鶯以一個心事深沉的傷春少女上場。老夫人只一句「你看佛殿上沒人燒香呵」的囑咐,便見家教之嚴與防範之深;而鶯鶯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充耳無聞,她並沒有回答紅娘那是否到佛殿上去閒耍一回的說話,而是「你說你的,我唱我的」,心中無限傷心事,只在兩三詩句中〔么篇〕的曲子唱出了她的滿懷愁緒:時值殘春,門掩重關,萬種閒愁,無人訴說,只有佇立東風,哀怨傷春……劇本讓我們窺見這個心事深沉的少女內心的美,一開頭就把封建家規之嚴和懷春少女之怨的矛盾和盤託出,為崔張的愛情作好鋪墊。——這樣寫確實好極,這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人物的所謂「帶戲上場」。

崔張愛情的基礎是郎才女貌,如何描繪鶯鶯外貌的美麗,這是藝術家煞費苦心經營的一項重大課題。「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作品之所以令人生厭,除了題材、主題方面的原因之外,主要是由於它們不善於刻畫「這一個」才子或佳人的性格特徵,連外貌描寫也都是千篇一律,從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似的。王實甫避開了對崔鶯鶯外部形體作靜止的繁瑣的描寫。

因為戲劇作品不同於小說,戲劇是要拿到舞臺上演出的,人物要由演員具體地加以扮演,這就決定了對人物外貌穿戴作詳盡描寫是不必要的。但是,為了讓觀眾或讀者對這位「傾國傾城貌」的佳人外貌有強烈的印象,王實甫採用了十分傳神的藝術手段來描繪,用最精煉的筆墨以獲取最強烈的效果。

這種傳神手法的第一處表現,是通過張生的「驚豔」來完成的。第一本第一折寫張生正在佛殿上「數了羅漢,參了著薩,拜了聖賢」的時候,冷不防與鶯鶯邂近相遇,「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孽冤」,「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幾罕曾見。」佛殿奇逢使張秀才瘋瘋魔魔,「魂靈兒飛在半天」,他終於取消了上京赴考的打算,把功名富貴的觀念拋到腦後,決心在普救寺住下來以再一睹鶯鶯小姐的丰采。——這是通過張生的感覺和他的一連串戲劇動作來間接表現鶯鶯的美的寫法。

俗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鶯鶯是真的很美,還是由於張秀才的「主觀片面」才造成了鶯鶯美的幻覺呢?藝術家早就注意到這個問題,在《鬧齋》(第一本第四折)這場戲裡,王實甫再次用傳神的生花妙筆描繪了鶯鶯驚人的美貌。你看,在為故崔相國超度亡靈的道場上,鶯鶯出場了,張生直發愣,驚呼「神仙下降也」;眾和尚也被鶯鶯的美貌所吸引,於是出現了這樣的戲劇場面—「大師年紀老,法座上也凝跳;舉名的班首真呆(為首的和尚看得痴呆了),覷著法聰頭做金馨敲。」

這個場面極富喜劇性,連老和尚也不放過凝視鶯鶯的機會;當班領頭的和尚由於看得出神,竟然把法聰和尚的光頭當金馨木魚來敲!六塵清淨、俗念俱寂的出家人尚且如此,鶯鶯的美貌確實是超塵絕俗的了。第一本戲的名字叫「張君瑞鬧道場」,這個「鬧」字的戲,就全出在鶯鶯身上。正因為鶯鶯的美貌把張生和包括所有和尚在內的人都俘虜了,徵服了,這才產生「老的小的,村(蠢)的俏的,沒顛沒倒,勝似鬧元宵」的喜劇效果。這一「鬧」,確實把「傾國傾城貌」的絕代佳人的形象生蹦活跳地襯託出來——這就是傳神藝術手法的神功妙效,這比用一串串的形容詞來形容鶯鶯的美貌不知要高明多少。

宋代郭熙《林泉高致》說:「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寫人物和寫山水藝理相通,如果只著眼於形體的描摹,從嘴唇到鼻子,從眉毛到頭髮,雖然「盡出之」,美人還是「活」不起來的;唯有寫其神韻,則人物之音容笑貌隔紙可辨,呼之欲出,這就難怪古代畫論十分強調「傳神」和「略形採神」的道理了。
參考資料
《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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