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上善若水」、「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些道理,皆出自《老子(道德經)》。
作為道家經典,《老子》玄而又玄,如果要「悟」,可以悟得天花亂墜;但如果要「懂」,那就費力多了。本文作者在此基礎上,以錢鍾書等著述為據,擇取《老子》的「一切可疑之處」,也提醒了我們另一個不該迴避的現實問題——後人讀經,十分容易滑入賦魅的極端,結果便是令名言泛化、雞湯化的誤讀和誤用。
那麼,有哪些「疑點」可供反思?作者首先說:《老子》的理論,存在一定的內在矛盾;出自《老子》的種種異想、旁通,在寫作上叫做寓言,在邏輯學上叫做類比,可以曉喻,不能證實,更不能作為思辨的依據;更何況,有些話,本就是老子說給少數人聽的……
01 因為一個錯別字,「大器晚成」成了勵志格言
有很多高明的道理既有文雅的表達方式,也有粗俗的表達的方式,適用的人群不同,但意思是一樣的。一句高知嘴裡的「畫蛇添足」並不比小販愛說的「脫褲子放屁」闡釋出更加深刻的哲理。
同樣,「正言若反」也有一套對應的平民版的表達方式,很便於我們理解,那就是「打是疼,罵是愛」。似乎事物發展到了極致,便會呈現出一種與自身相反的姿態。如果用詩的語言表達,就是杜牧說的「多情卻似總無情」,或者納蘭容若說的「誰道情多情轉薄」。
這類的話,在《老子》裡邊俯拾皆是。錢鍾書先生說,這就是修辭所謂的「翻案語」(paradox)與「冤親詞」(oxymoron),是全世界的神秘主義者們最愛用的。
錢鍾書
錢先生對此還專門作過分類,說第一種類型是:有兩個詞,常人都以為他們的意思相同或相合,比如「聲」與「音」,「形」與「象」,但被翻案語這麼一搞,相同的變成了相異,相合的變成了相背。《老子》通行本第四十一章:「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是說最大的聲音反而是聽不到的,最大的形象反而是看不到的。——後一句我覺得還比較易於理解,比如螞蟻可以看見小草什麼樣,但看不出地球什麼樣,這是一個視角問題或者認識論的問題。至於聲音,只要頻率在人耳接受範圍之內,又確實傳到我們耳朵裡的話,為什麼會聽不到呢?對於人類來說,超聲波算不算「大音希聲」呢?
我們再來看看錢先生指出的第二種類型:常人以為相違或相反的詞,比如「成」與「缺」,「直」與「屈」,而在翻案語中,這些對立的概念卻變得和諧無間了。《老子》通行本第四十五章的「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就是這樣。
第三種情況是一正一負的兩個詞,比如「上」與「不」,到了《老子》那裡就變成了「上德不德」。錢先生以為,這裡邊的道理就是否定之否定,《老子》所謂「正言若反」之「正」,乃是反反以成正之正。(錢鍾書《管錐編》)
《管錐編》,錢鍾書
《老子》這類言辭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通行本第四十一章: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
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夫唯道,善貸且成。
上士聽了道,努力去實行;中士聽了道,將信將疑;下士聽了道,哈哈大笑。——不被嘲笑,那就不足以成為道。所以古時候立言的人說過這樣的話:
光明的道好似暗昧;
前進的道好似後退;
平坦的道好似崎嶇;
崇高的德好似低下的山谷;
廣大的德好似不足;
剛健的德好似懈怠的樣子,
質樸而純真好似混濁的樣子,
最潔白的好像含垢的樣子;
最方正的反而沒有稜角;
貴重的器物總是最後完成;
最大的樂聲反而聽來無音響;
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見行跡;
道幽隱而沒有名稱。
只有道,善於輔助萬物。
(《老子註譯及評介》)
這些翻案語與冤親詞到底應該怎麼理解,很難講。
和我們比較親近的就是「大器晚成」這個成語——早在馬王堆帛書本出土之前,就有過學者發出質疑了,並列的幾個四字短語裡,別的都是一加「大」字便意思相反,只有這個「大器晚成」,雖然「晚」,到底還是「成」了。但如果說這裡有錯,早在《呂氏春秋·樂成》裡就講「大器晚成」了。
後來有了馬王堆帛書乙本,這一句作「大器免成」,有人以為這個「免」就是「無」的意思,但也有人說這是通假字,通的仍然是「晚」。楚簡本終於解決掉了這個問題——這一句是「大器曼成」,「曼」確實有「無」的意思,所以「大器曼成」就是「大器無成」,整段文字也就通順下來了。
不過,「大器晚成」也正是因為這個錯別字,才成為了一句經典的勵志格言,激勵了很多起跑線太靠後卻不甘放棄的人。如果你的某個朋友正在用「大器晚成」來激勵自己,而你特地跑去向他澄清這句話的「正確意思」,這肯定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那麼我們再看看《老子》的這些翻案語和冤親詞最終要說明的東西好了——除了「道」之外,想來都是我們已經熟悉了的主題:最大的愛就是沒有愛(天地不仁),最大的作為就是無為(為無為,則無不治),但是,即便這些例證都是確鑿無誤的,真的就可以這樣類比下去嗎?
似乎儒家也說過這種話,不知道是從《老子》學來的,還是不謀而合。《禮記·學記》:「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大意是說,有大德行的人不拘於一官之任,掌握大道的人不偏於某一種專業素養,有大信用的人不用訂立盟約,把握大時機的人不要求一切行動都整齊劃一。如果你掌握了這四點,就可以「有志於學」了。
《禮記》這番話雖然看上去和《老子》很像,但只是貌似而已,因為它並不是說一種東西大到極點之後就會走向自己的反面,比如德與官、信與約,都不是反義詞,所以《禮記》的道理樸實,《老子》的道理玄妙。
那麼,《老子》的這種句式可不可以用其他內容來替換一下呢,比如:最胖的胖子好似沒有肥肉;超級富豪好似窮光蛋;最強的颱風好似沒有颳風……這樣的例子還可以無限地列舉下去。而類比越多,出現的問題也就越多。這就說明了《老子》的一個思維特點:以人事類比自然,但只是選擇性地類比。
02 人們尊敬一個人,往往因為不了解他
以人事類比自然,這是《老子》的一貫思維方式,所以王弼說那些「觸類而思」的人無不因為從《老子》那裡得到了呼應而歡欣喜悅。
我們先看一下通行本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最後一句是大家最熟悉的一句,也是這裡要詳細來講的一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古人的遣詞造句不像今人這麼嚴謹,我們也只能從《老子》的一貫思路上來推測這句話的意思。錢鍾書先生作過一個合情合理的推論,說最終的學習目標當然是「道」,但是,「道」隱而無跡,樸而無名,神龍不見首尾,太不容易學了;沒辦法,退而求其次,效法天地好了,但天地也不好學,寥廓蒼茫一片,不知道從何學起才對;沒辦法,再退而求其次,效法天地之間常見的事物好了:
第八章「上善若水」;
第十五章「曠兮其若谷」;
第二十八章「為天下谿」;
第三十二章「猶川谷之於江海」;
第三十九章「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第四十一章「上德若谷」;
第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能下之」;
第七十章「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
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於水」。
以上這些例子,都是就地取材,效法身邊常見的事物。但這種效法並不是對自然界的完完全全、原原本本的效法,而是有著很明確的主觀選擇標準,比如山就不該學,老子嫌山太高了,不學高山而學低谷;火也不學,因為火苗是向上竄的,老子要學的向下流的水。學水也不是什麼都學——水的特性很多,孔子看到的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告子看到的是水流沒有一定的方向,但這都不是老子關心的,老子要學的是水的柔弱。
這麼一想,問題可就大了。按說「道」應當充盈天地,無所不在,可《老子》要人們學的只不過是被主觀意識框住了的一個局部而已。那麼,如果我要效法天地,可不可以按照《易·象傳》說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呢?天道剛健,君子效法天道,所以自強不息。但是《老子》說:「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看書就怕多看,更怕多想,越看越想越困惑。到底聽誰的?一個是《易經》,一個是《老子》,但說的都是天道。這兩部書在魏晉時代還和《莊子》一起被歸為「三玄」,也算是一家人,可為什麼說兩家話呢?
魏晉玄學以《周易》《道德經》《莊子》為基礎,稱為「三玄」
《老子》要人取法的都是柔弱的、低下的東西,讓人們不要取法的則是強硬的、高大的東西,但即便這樣,道理似乎也很難說圓,因為通行本第二章裡講過「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按照這個邏輯,我們同樣可以說:「天下皆知柔弱之為柔弱,斯堅強已;皆知低下之為低下,斯高大已……」如果有心為善則不善隨之,為什麼不是有心為柔弱而堅強隨之呢?
這個道理我很久都沒想通,我傾向於認為它是《老子》理論的一個內在矛盾,當然我也期待看到大方之家的高明解釋。
《老子》的這種思維方式是類比型的,看到自然界的某個現象,拿來類比人類社會的某個現象,在從自然界取材的時候,往往是用歸納法推導出一個全稱肯定判斷。今天的人會很清楚,這種推理方式是最不牢靠的。
錢鍾書先生看得明白,說《老子》所謂師法天地自然,不過是借天地自然來作比喻罷了,並不真以它們為師。從水的特性上悟到人應該「弱其志」,從山谷的特性上悟到人應該「虛其心」,這種出位的異想、旁通的歧徑,在寫作上叫做寓言,在邏輯學上叫做類比,可以曉喻,不能證實,更不能作為思辨的依據。
《中庸》也說「君子之道,察乎天地」,稱聖人「贊天地之化育」,如果但從字面來看,儒家和道家一樣,也都在效法天地。天地只有一個天地,而儒家的天地和道家的又迥然不同,況且其他學派也有自己的天地,誰才是真正的師法天地呢?
錢鍾書先生總結:《老子》這套理論,說是要師法天地,但根本學不來;話說得自相矛盾,事也根本辦不成。
錢先生還舉過一個極刻薄的例子,說莫裡哀劇中的一個角色,一臉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他有一句自白說:「世界諸多快樂都犯上天的禁忌,但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和上天通融的。」錢先生說,一些宗教人士與神秘主義者的歧舌二心,以為方便妙用,和這是一個道理。(錢鍾書《管錐編》)
我們看這些年有很多講《老子》的,有講老子的大智慧,有講老子的養生之道,有講老子的管理智慧,有講老子的人生勵志……但好像幾乎沒人引過錢先生的話,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想想錢先生的《管錐編》如果不是寫得那麼枯燥難懂,恐怕早就招來一片罵聲了。人們尊敬一個人,往往因為不了解他。
03 《老子》這些話,不是讓老百姓拿來燉雞湯喝的
接下來我們再看《老子》的說理,心態可能就會有點不同了。現在我們看看《老子》是怎麼推論出人應該柔弱和謙下的: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
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老子》通行本第七十六章
這一章的推理過程很清楚:人在活著的時候,身體是柔軟的,死了以後身體就變僵硬了;草木也是一樣,活著的時候身體是柔脆的,死了以後就變枯槁了。有了這兩個例證,所以推論出:凡是堅強的,都屬於死物的一類;凡是柔弱的,都屬於活物的一類。
以這個結論再返回頭去檢驗事實:兵強則滅(這句話很難解,恐怕有錯訛),樹木太堅硬就容易折斷。
理論經過檢驗,發現可以很順暢地解釋事實,於是《老子》又作了一個更高一層的總結:強大的反而處於下位,柔弱的反而居於上位。
這一章的推理過程算是相當清晰的,只有最後這個結論出現得頗為突兀。從「兵強則滅,木強則折」憑什麼就能推出「強大處下,柔弱處上」呢?西漢嚴遵的《道德真經指歸》給過一個貌似合理的解釋:「小不載大,輕不載重」,這是「神明之道,天地之理」。由此比附人事,就是強人不能為王,否則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事情得反過來才對:「眾人為大,故居下;聖人為小,故居上。強大居下、小弱居上者,物自然也。」——且不管邏輯上是否站得住腳,這個道理確實非常先進,描述的正是我們現代社會的政治格局:人民群眾是國家的主人翁,人多勢眾最強大,所以居於下位,是國家的根基。
說起嚴遵,許多人可能比較陌生,但他在老學史上實在有著不容小覷的地位,王弼的《老子注》追隨的就是嚴遵的傳統,只不過沒有像嚴遵一樣使用陰陽五行體系來闡釋《老子》。從現有的材料來看,嚴遵正是最早把《老子》和《周易》聯繫起來的人物。這兩部書再加上《莊子》,構成了魏晉時代所謂的「三玄」。而且,喜歡古典文學的讀者一定知道詩詞典故裡有一個經常出現的角色:嚴君平,他在成都市井之間隱居,以算卦為生,號稱神算。這位嚴君平就是嚴遵,傳說他每天算卦賺到一百文錢就收攤,夠維持基本生活就行了,然後就講授《老子》,著書闡釋道家的學問。
嚴君平,西漢晚期道家學者
話說回來,《老子》的這段推理,除了上述的疑難之外,還有什麼問題呢?
這個問題,從邏輯上說就是違反了同一律,偷換概念了,把形體上的柔弱替換成了生命意志的柔弱。
小草的形體是柔軟的,但生命力很頑強,這已經是我們生物學的常識了。我們把自己和小草去作類比,小草的形體很柔軟,我們的身體也很柔軟;小草死了之後形體枯槁,我們死了以後也會身體僵硬;小草的生命力很頑強,我們的生命力也很頑強。那麼,我們向小草學什麼呢?是用我們的性格和處世方式來學小草的形體嗎?這個邏輯關係又在哪裡呢?
除了「柔弱」之外,《老子》另一個重要主張就是「謙下」。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是大家都熟悉的格言,海之所以成其大,因為它位置最低,所有大江、小河都會把水流向它。但這個推理,「毛病」並不比「草木」那章更少。
首先是舉反例很容易:如果低頭看完大海又抬頭看天的話,會不會覺得天比海更大呢?但天上如果有了水,總會落下來的,所以才有了雨、有了雪,難道天是「不容乃大」嗎?——在古人樸素的觀察裡,得出這個結論並不困難。
再要問的是,人性和水性有沒有可比性?難道是「人往低處走,水往低處流」?!
問題還不止於此。的確,按照《老子》說的,聖人如果謙下,人民就樂於推戴他;大國如果謙下,小國就願意依附它。——歸根結蒂,這個道理是針對統治者說的,不是對老百姓說的,「謙下」的背後一定要有實力作支撐才行。
我們有句老話:「貧居鬧市無人識,富在深山有遠親」,如果你是個窮人,就算你住在鬧市裡,就算你再怎麼柔弱,再怎麼謙下,也不過是「無人識」罷了,但你如果是個富豪,即便住在深山裡,照樣不斷會有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去巴結你。——這個現象,道家《慎子》早有發現,說「家富則疏族聚,家貧則兄弟離」,為什麼會這樣呢,「非不相愛,利不足以相容也」。家裡窮,就算再怎麼柔弱謙下,別說外人,就連最親愛的兄弟也不得不另覓出路呀。這就是赤裸裸的現實,連孔子都承認人們普遍是追求富貴、厭惡貧賤的。
如果講雞湯版《老子》,我也會說:「我們以一種常規的思維束縛了自己的心智,我們的生活態度決定了我們可憐的局限,而這種局限本來是可以打破的,我們可以像小草一樣柔弱,像水一樣謙下,那我們的心靈空間該有多大啊!這是一份大境界!」
雖然在聽過兩次傳銷課之後,我對傳統文化有了嶄新的認識,但我這裡還是想老老實實地講出一個殘酷的現實:儘管自欺欺人是我們最廉價的獲得快樂的方式,然而,窮人的柔弱謙下和富豪的柔弱謙下畢竟是兩回事,同途而殊歸。《老子》這些話,是說給「聖人」聽的,是說給當時的統治者聽的,不是讓老百姓拿來燉雞湯喝的。
本文節選自
《中國思想地圖》
作者: 熊逸
出版社: 山西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漢唐陽光
出版年: 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