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一直與社會變遷、政治運動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一群體在建國初期的遭遇尤為引人關注。這一問題與今日社會牽涉太多,再加上眾多寫作者的學養和態度千差萬別,導致有關歷史敘述語焉不詳,從而限制了我們對歷史的認知。
楊奎松教授也意識到了這種現象,所以他在由「革命史」轉向「建國史」研究之初,首先關注的是1949年後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問題。楊奎松發現,在那段時期,同為知識分子,每個人的思想轉變原因、過程、結果大不一樣。
他的新書《忍不住的「關懷」:1949年前後的書生與政治》選取張東蓀、王芸生、潘光旦這三位主流知識分子為研究對象,梳理大量檔案、日記、報刊、回憶錄等,以客觀態度還原了三人改造思想的曲折經過,認為在政治大環境中,他們的人生經歷、理論素養、政治信念和個人性格都對各自的人生命運有很大影響。
張東蓀是民盟領導之一,在內戰期間力求消弭國共矛盾,建立聯合政府。他畢生都頗為自得的一件事,是參與北平和平解放的斡旋。但楊奎松仔細考索當時的中共電報,發現毛澤東更多的是從統戰角度出發,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將張東蓀當作此次和平談判的見證人。毛澤東在建國後說「北平和平解放,張先生第一功」,進一步激發了張東蓀的「國士情懷」,也讓他對自己的政治見識有了過高估計。在韓戰前夕中美關係緊張的情況下,他對國內外形勢有所誤判,亟亟與美國保持聯繫。在愛國心驅使下的種種行動,卻變成了「通敵叛國」的罪證,導致他在思想改造中屢屢受挫。我們今天來分析張東蓀在建國後的命運,顯然無法忽視其個人性格和能力等方面的因素。
王芸生的命運與《大公報》息息相關。《大公報》是民國時期最有影響的私營報紙,在1948年國內局勢漸趨明朗的時候,原本偏向國民黨的主編王芸生,為了保住《大公報》,北上參加政治協商會議。1949年,原本要依照馬克思主義觀點關閉《大公報》的中共領導人,在看到王芸生登報發表的「投降」/「投效」之後,決定保留《大公報》作為改造的試點。王芸生做出種種努力試圖融入新政權的新聞事業中,但《大公報》註定無法適應建國以來的新聞業管理新模式(即統一管理、宣傳為主、依照行業劃分)。他的痛苦,主要在於個人命運和《大公報》命運背道而馳。
潘光旦早年留學美國,回國後受胡適等人影響,開始對政治有所議論。楊奎松從潘光旦的文章和大量批判材料中發現,潘光旦在沒有多大壓力的情況下,努力適應新政權的話語體系和思維方式。在多次思想改造中,潘光旦設身處地、推己及人,感受到自己過去知識的「落伍」與「無用」,事事都努力從好的方面去設想、去理解。潘光旦後來成為重點鬥爭對象,其實並非有預謀的結果,而與一些偶然因素和潘光旦對批鬥的應對方式有關。他後來為土家族呼籲,也因為觸碰了中央和地方關係,對個人命運有很大影響。
1949年後知識分子的命運是很多個體的遭遇共同組成的,只有儘量從當時的環境去理解,才能接近歷史真相,在此基礎上去談論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也更有意義。楊奎松教授通過三個個案研究給我們的啟發和提示,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