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話說,有關美國的一切,都是生意(American’s business is business)。在所有生意中,貿易可以說是國家的生意,其實關於貿易的故事,從美國建國之初就開始了。貿易,在美國國內政治與國際外交中,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
梳理美國貿易的歷史,不僅可以釐清往昔,也可以理解當下與未來諸多問題。美國經濟史學家道格拉斯·歐文(Douglas·A·Irwin)長期關注美國經濟,可以說是貿易歷史領域的領軍人物。他是美國達特茅斯學院教授,美國國民經濟研究局(NBER)研究員,長期為《經濟學人》《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金融時報》等國際媒體撰稿,敘事往往邏輯與故事具備。
《貿易的衝突:美國貿易政策200年》是他的新著,800多頁的篇幅,是美國貿易政策領域不可錯過的「磚頭大作」。難得的是,他的敘述並沒有顯得枯燥,閱讀起來並不乏味。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薩金特來中國,被問及貿易戰時,就特別推薦了這本書。
美國貿易歷史兩百年,看起來很多紛繁複雜事件背後,其實也存在貿易的主線。歐文認為,美國貿易政策,有個三個目標——因為這三個目標英文字母打頭都是字母R,他總結為「3R」目標。具體是哪三個目標?首先,是稅收(revenue),也就是通過對進口產品徵收關稅增加政府的收入;其次則是限制(restriction),即通過限制進口保護國內廠商免受外國競爭;第三則是互惠(reciprocity),即通過互惠協定減少貿易壁壘和擴大出口。
可以說,這三個目標基本確定了美國貿易政策向度,彼此之間拉鋸構成貿易政策變化。這三個目標,在不同時期各有側重。也正因此,美國貿易政策也因此可以分為三個時代:從獨立戰爭到南北戰爭,美國貿易政策為稅收而戰;從南北戰爭到大蕭條,美國貿易政策為限制而奮鬥,或者說保護主義,從大蕭條到現在,美國貿易戰爭轉為支持互惠。
美國貿易政策雖然變化感覺很大,但是長期格局想相對穩定。首先從經濟因素來看,主要利益集團的訴求變化相對比較緩慢。比如出口商往往希望降低關稅,而製造商往往希望增加關稅,商品可能有所不同,但是邏輯大概類似。不同地區的經濟活動,涉及不同行業廠商與工人,不可能在幾十年間就改變,甚至延續數個世紀。比如棉花始終在密西西比州生產,菸草在肯塔基州和北卡羅來納州,鋼鐵在賓夕法尼亞州。由於商業因素,每個州的利益集團和國會議員都在爭取自身利益,多重博弈之下,反而使得大力改變現狀的立法很難通過,使得政策保持穩定。
這種訴求投射到政治領域,體現了黨派政治的理念差異。民主黨的早期支持者多數來自南方,農場主需要出口,所以民主黨主張低進口關稅,而輝格黨與後來共和黨的支持者來自北方工業地區,所以他們往往主張保護性高關稅。在國父詹姆斯·麥迪遜的年代,格局就大概註定了。麥迪遜意識到貿易政策背後的利益集團不同,「應該在何種程度上利用對外國製造商的限制,鼓勵本國製造商?土地所有者階層和製造商階層對這些問題有大相逕庭的結論,而且可能都不是出於對正義和公共利益的考慮。」
黨派利益格局就此劃定,共和黨相對支持保護主義,而民主黨相對而言不那麼保護主義。除非遭遇南北戰爭或者大蕭條這樣的大事件,足以重新調整黨派政治,才能改變美國貿易政策。一般情況下,美國貿易政策即使面臨各種政治經濟的劇烈博弈,表現也非常穩定。
政治因素,黨派政治與共和主義,導致了美國貿易政策在拉鋸中穩定的特點。歐文指出:一方面,美國貿易政策衝突帶來的痛苦,貫穿了美國政治衝突;另一方面,美國經濟地理與政治體制的特性,共同維持了美國貿易政策的穩定性。
在這個清晰簡明的框架下,其實不少細節體現了作者功力,也不乏很多有洞察力的發現。比如1930年出臺的《霍利-斯穆特關稅法案》,使得2000多種的進口商品關稅提升到歷史最高水平。很多人都批判這引發了大蕭條,因為法案後美國進口和出口都大幅消減,少部分學者則認為這一法案的保護作用,對於美國經濟有幫助。歐文考證認為這一方案和大蕭條關係不大。關於關稅的利益角色,他指出,全國工會對於關稅往往沒有明確的態度,不同行業協會的影響更大。
生意就是生意,但貿易不僅僅是生意。大部分情況下,利益和政治博弈可能會決定政策走勢,但是有時候,純粹基於理念的堅持,也會帶來很大改變。比如,1933年到1944年擔任美國國務卿的赫爾。我們知道,兩次世界大戰的教訓,不少和貿易有關,也涉及爭奪原材料。但是,赫爾的個人理念,在於戰後的首要目標是「為公正的和平創造最終條件」,這意味著,所有國家都可以無差別獲得原材料,而不應該通過貿易限制來表達民族主義。這種信念一直伴隨著美國在二戰後的領袖地位,不僅推動美國貿易政策走向,也改變了世界貿易秩序。
在當時,這樣的看法顯然是過於理想主義的。即使凱恩斯這樣的經濟學家,也認為戰後需要進口配額和國營貿易等經濟規劃,來保證充分就業。他把美國解除歧視性態度的協議草案,稱之為「赫爾先生的瘋狂建議」,為此和助理國務卿艾奇遜也有理念衝突。凱恩斯這樣想,其實也不奇怪。他認為國際貿易中的自由放任主義不少內容是正確的,不過他的思路,往往立足實際角度,希望藉助規劃解決經濟,尤其捍衛英國在國際貿易中長期特惠權利。
最終,赫爾的努力還是成功了,不僅僅是利益的作用。看起來,他來自傳統上支持自由貿易的南方,但是他的成果,恰恰在於並不是簡單的政治傀儡。他的努力,更多來自身理念而不是利益集團的推動。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今天談貿易,總是談自由貿易有助於消費者福利等經濟論點,好像經濟的可行性就自我論證政治的可行性。理念很美好,但事實未必如此。從美國歷史來看,貿易看起來是經濟事務,但是在美國這樣律師做主的國家,其實更多體現在政治層面。在過去,國會長期主宰貿易政策走勢,但是從1934年後,情況有了變化。1934年,《互惠貿易協定法案》通過,這讓總統可以與外國達成貿易協議。這意味著總統在貿易方面的角色被放大,而總統可以引領國會。
也正因此,貿易政策出臺,往往是政治理念與黨派政治甚至利益交換的結果。自由貿易往往對於消費者有利,但是消費者往往是分散的,所以沒法形成一致行動的利益集團。在中美貿易戰前,和一位研究貿易的經濟學家聊天,我說,既然自由貿易是經濟學共識,為什麼還有那麼多反對?他說,自由貿易從來不是共識,即使在研究領域。即使道格拉斯·歐文這樣的經濟學家,考察歷史之後也不得不說,經濟學家對貿易政策並沒有大作用。
最典型的即是1930年代,即使1028多位經濟學家聯合上書,懇請胡佛總統不要籤署貿易保護主義的法案《霍利-斯穆特關稅法案》,也無濟於事。這多少讓人想到當下,無論數百名經濟學家聯合上書反對選舉川普,還是上千名經濟學家發布公開信反對貿易保護,雖然有不少關注,但是無助於改變實際政策。當然,經濟學雖然不被政策重視,但是並非沒有用。正如經濟學告訴我們的,貿易始終可以帶來經濟福利,而關稅其實也是間接給消費者徵稅。最現實的道路,經濟學家通過解釋貿易的好處和保護的成本,來影響大眾的觀念,間接影響政策。
按照作者的邏輯,當下美國仍舊處於互惠的框架之下,除非出現大衝擊,否則這個框架不會變。這個答案,足以讓我們對於當前貿易爭端表示放心,但是需要注意在大前提之下,仍就蘊含著變化。比如我們談互惠(reciprocity),這個法律詞彙,也許不僅僅是互惠,在西方理解中,也體現了對等原則,而中方主流理解直到最近幾年還是互惠原則。更重要的,互惠可以是多邊格局之下的互惠,比如WTO框架之下,也可能是小群體的雙方的互惠,類似美國墨西哥加拿大的貿易協定。
貿易衝突,充滿了誤解與衝突,有多少是出於理念分歧?有多少是出於利益衝突?貿易談判其中信息誤差,不僅在於表述的差距,也在於貿易政策的取向與應對。解決貿易爭端,需要知己知彼,並不是僅僅依靠利益或者大撒金錢就可以解決的,否則會很難理解川普所要求的公平貿易的含義,以及美國民眾對於全球化的不滿何以加劇。理解一時有誤,並不可怕,但是長期有意無意的誤導,往往會導致悲劇。我們閱讀歷史,往往希望歷史可以告訴我們未來。不過,對於歷史的考察,不應該太多帶入今天的眼光。歷史的啟發,更多是在於教訓,避免人類一再重複的錯誤,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