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一口氣讀完陳世旭的長篇小說《世紀神話》。閱讀過程中,有一種感覺不時衝上我的意識表層,這就是小說在形而下的藝術表現形式的背後,隱匿著一個形而上的充滿悖論的精神命題。隨著閱讀行為的完成,我對自己的感覺越加確信無疑。
作者在《世紀神話》的《後記》中說,小說的思路是想對當代文化人的精神問題作一些摸索。應該說,這一思路在《世紀神話》中得到了實現。小說把敘述的焦點鎖定在方肅這一形象上,對方肅的精神世界進行了深度開掘。雖然我們不能把方肅作為當代文化人的總代表,但他至少從某一種意義上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價值的當代文化人的精神個案。這一個案的隱喻性意義在於,它照亮了當代文化人精神世界中的一些角落。比如性,以及安身立命之本等問題,都從終極意義上涉及文化人生存的根基。
如果不嫌過於抽象,我們可以把《世紀神話》所探討的精神命題簡化為兩個字,這就是「性」與「佛」。前者從人作為「自在之物」,即從自然人的意義上,來揭示文化人的精神存在(這種存在與道德不無關聯);後者從人作為「自為之物」,即從知性的層面上,探討文化人精神家園的歸宿問題。這樣兩個層面的精神形式,無疑覆蓋了當下中國知識分子精神結構中至為重要的方面。
然而,我們也發現,《世紀神話》藝術呈現的是一個充滿悖論的精神命題。
方肅對女人有極強的欲望和衝動。作品寫方肅和女人的「性」交往,重點寫到的有夏天天、小玉、卜繁、朱慧,還有「34號」。與「34號」的交往,方肅發現自己失去了性能力,這意味著他的作為「陽性」屬性的生命的死亡,而與朱慧的交往,他又找回了逝去的「陽性」生命,恢復了本來的生命形式。表面上看來,方肅與女人的交往似乎是在尋找一種「真」的東西,他為此對小玉充滿了歉疚和罪感,繼而又對朱慧欣賞不已,認為朱慧身上有自己追求的東西。這很容易誤導我們的感覺,並對方肅的所作所為予以合法性認同。事實上,方肅在與小玉的交往中已經發現了一些在他後來看來是值得堅守的東西,但他並不珍惜,而是隨便的將它毀滅。
方肅的另一精神活動場所是寺廟。每當情慾壓抑之時,佛家淨地就成了他的光顧之所。雖然今日的佛界有著趨向流俗的一面,但並不能從根本上顛覆佛家義理。清心寡欲、戒止紛爭、悟至理以明心的佛典禪理依然對方肅的精神世界發生著作用,方肅想在此獲得存在的真義。
一方面是對「性」的欲望與衝動,另一方面是對佛家禪理的頓悟與認同。問題的焦點正在於此。並不是現實之境把他逼到佛家境地,而是方肅本來如此,他在意念的深層嚮往佛世,卻難得皈依,而他在物慾世界中的所為,又使我們不得不對他理念中的一些精神立場發生懷疑。方肅的精神歷程在對寂照大師法語的頓悟中達到一個至明的境界:解脫一切,便是人生的大自在。小說的結尾似乎是在對寂照大師「法語」的圖解中完成,方肅的精神探索歷程也在此到達終點。然而,作為通向終點的小說過程的行過,卻是一個充滿悖論的精神命題的展開。
小說有著明顯的佛教原義色彩,這種色彩塗抹在故事的景框裡,作為一種背景出現。這一背景的敘事功能是顯而易見的。它與各種欲望交織著的現實世界形成一種對比,它同時對方肅的精神世界起著間離的作用,方肅不時的要跳出凡俗世界,跳回宗教世界,就是在這種間離過程中,我們看清了方肅精神深層結構中的悖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