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微博殘害寫作者 俏皮話不能代替文章

2020-12-25 中國新聞網

  本報首席記者 吳越

  略帶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偏慢的語速,肯定的語氣,雖然遣詞用句已十分準確而結實,但在強調某一個意思的時候,他還是會像在課堂上那樣,以一個慣常用的短語作為發語詞:「我說的是……」他是北大中文系主任陳平原。

  拜訪陳平原教授的那天,他正有些著急新書《讀書的「風景」》的出版進度,這本書的副標題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很顯然,主要的言說對象是大學生、研究生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讀者。陳平原笑言,這書得趕在那些應屆畢業生剛剛捲鋪蓋揮別校園之際出來。「我知道,剛畢業還沒有問題,日子一久,很多學生是不再讀書了,網上逛一逛,電視看一看」。趁現在,他的這些讀書體會或許還能引起一些年輕人的興趣,「能夠影響到幾個算幾個吧」。

  陳平原說,《讀書的「風景」》裡,有三分之一內容是曾經發表過的,三分之二是他新寫的。文章分三組,第一組是一般意義上的談讀書;第二組是談大學;第三組是談人文情懷、困境和人文能走到哪一步,「隱含了我對當下大學的不滿和批評,隱含了我對重科技輕人文的思考」。

  「為什麼我會出這本書?因為某種意義上,與以往的世紀相比,21世紀的人文在邊緣化。大學在擴招,但是大學的精神意義在衰弱;人文在普及,但人文在整個社會上不太被關注。這樣的問題導致我會借這本書來談人的精神生活。

  你半夜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好長時間沒讀書,而且沒有任何負罪感的時候,你就必須知道,你已經墮落了

  記者:當您在談論讀書時,實際上是在談論什麼?

  陳平原:談讀書其實是這個意義:保持一種思考,反省,批判,上下求索的姿態和能力。我不久前在中央民族大學的畢業典禮主旨演講上說過,知書,知恥,知足。知書識禮其實是中國人的說法,知書才能識禮。如果過了若干年,你半夜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好長時間沒讀書,而且沒有任何負罪感的時候,你就必須知道,你已經墮落了。不是說書本本身特了不起,而是讀書這個行為意味著你沒有完全認同於這個現世和現實,你還有追求,還在奮鬥,你還有不滿,你還在尋找另一種可能性,另一種生活方式。說到底,讀書是一種精神生活。

  專業性的讀書和一般性的讀書不太一樣。專業性的讀書,你在大學期間為了碩士、博士,必須要讀的;但養成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可以持之以恆,而且可以跨越專業分別,成為你的精神生活。今天的中國人越來越看重實際利益,越來越看重物質需求,越來越看重欲望,但是越來越少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看起來很虛很虛,找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姿態,那就是讀書。你已經走出學院了,十年二十年了,你還在讀書,那說明你還有某種精神生活的需求。

  記者:在現今的時代,做一個讀書人是更容易了還是更難了?

  陳平原:過去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現在是書到用時方恨多。問題不是資料太少,而是太多。過去古代的中國人如黃宗羲等要尋訪一本書、造訪一個藏書樓多麼困難。現在可能還有個別的資料要上下求索,全世界去跑,但大部分資料已經唾手可得了。資料太多,一方面帶來的問題是歧路亡羊,面對每天生產出來這麼多的文字材料,你不知道哪些是該讀的,哪些是不該讀的,迷失在這茫茫文字海洋裡會被淹死的。

  只說今天苦讀沒有意義,一味提倡苦讀可能會誤人子弟,因為你讀不過來。所以選擇的功能在今天的意義尤為凸顯。

  現在的讀書人比以前來說,選擇的眼界和自我的閱讀的定力、還有批判的眼光,會更加需要。每天睜開眼睛,打開電視、網絡,或者上街,都會被塞入一大堆廣告。大部分的文字是沒有意義的。

  記者:這些年來,科技在不斷滿足或者說製造閱讀需要,無論如何,讀書的渠道畢竟是豐富了許多。

  陳平原:其實我知道閱讀形勢在變化。今天你不一定捧著一本書在讀,你也可以讀電子書,但書和網上的報導、新聞、娛樂是不一樣的,相對來說它更加需要一種投入,和前人、古人、外人、不熟悉的人對話。不能說現在沒人讀書,地鐵上很多人捧著手機、平板電腦在讀,還有網上的小說有很多人讀,但不是所有的閱讀都有意義。你可以告訴我,書有好有壞有雅有俗,但一般來說,相對於整個文化生產來說,經典型的書還是更值得你跟它對話。

  有一天,手機丟了,電腦丟了,或者全世界斷電了,或者被外星人的病毒攻擊了,整個人類要倒退幾百年

  記者:據您的觀察,閱讀載體的變化如何改變人們的思維。

  陳平原:書籍的載體、閱讀形式的變化導致的思維的變化的特點,我說第一個是「發散」——發散型的思維,已經很難集中在一點了。古人讀經,一個月,一年,集中在一點對一部經書,不斷地對話,一個字一個字斟酌。現在不行了,學生的思維會不斷地跳躍,好處是具有活躍性,壞處是無法集中精力在一段時間裡做一件事情。

  第二,表述的片段化。今天的微博對寫作者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誤導和殘害。每天習慣寫100多字的微博,養成了這個習慣是很難再改變了。能夠寫幾句俏皮話,寫不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我們今天太多地在強調知識的廣博,很少強調思維的深度。思考以前是時間維度的,現在是空間維度的。海南,桂林,南極,北極,每個人都能跳躍性地和你說一大堆,但就一點談深的功夫,比如談你的家鄉、你的社區,就很缺乏。思考有廣度,缺深度,這和我們閱讀的習慣有關係。我們每個人都是「知道分子」,比起以前的世代的人的常識要多,但思考、辨析能力不足,這跟大家缺少琢磨的時間有關,沒有時間、沒有耐心來仔細琢磨一個事情。

  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自主記憶力的衰退。我們全世界的人都一個樣,把記憶力交給電腦了,把所有的知識交給資料庫。我們以前必須要記憶很多東西,所謂讀書破萬卷,北大中文系有很多傳奇性的老學者,你說一句話他能馬上告訴你在哪本書的第幾卷第幾頁,以前覺得特了不起。今天大家已經不再讀書了,已經查書了。閱讀被檢索取代是一個很可怕的問題。我不知道你怎麼樣,我自己是常常很驚訝於自己會突然有記憶力的衰退,我們以前總是想拼命地記住某些東西,現在已經沒有這種動力了——「沒關係,我的電腦裡有」,年輕人則是「我的手機裡有」。有一天,手機丟了,電腦丟了,或者全世界斷電了,或者被外星人的病毒攻擊了,整個人類要倒退幾百年。因為你過分依賴於資料庫來記憶和辨析。

  閱讀和修養兩者不再同步之後會出現很嚴重的問題,讀書對人格,心靈,氣質,外在形象的塑造,都被切斷了

  記者:讀書是否陷入一個被誇大的困境?或者正相反——實質的困境還被描述得不夠?

  陳平原:讀書的確存在真實的困境,而且這困境一下子很難解決。讀書最關鍵的功能並非求知,而是自我修養。

  現在讀書不再被認為是嚴肅的、認真的、必須面對的事情,閱讀不像以前那麼執著和要緊,就有了我剛才說的畢業多少年還讀不讀書的問題。知識變得唾手可得之後,讀書的原有的三個功能——閱讀,求知,修養,都受到了影響。我們以前讀書,求知和自我的修養是同步的,現在求知這個層面被檢索所取代,只要知道一個書名和人名,檢索就行了;而閱讀的功能更強調了娛樂功能。原來苦苦追尋、上下求索的狀態消失之後,知識有了,但修養沒有了。我們以前推崇蘇東坡的詩「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多了,平常人說的書卷氣就出來了。

  今天我說的是閱讀和修養兩者不再同步之後,讀書對人格,心靈,氣質,外在形象的塑造都被切斷了,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與我年齡相仿的這一代人處在過渡的時代,我們在書籍時代裡成長,另一方面我們趕上了數位化的時代,兩邊都能夠有理解。下面幾代年輕人可能還來不及對上一個時代有了解就進入了數字時代。我對上下兩代人怎麼讀書都有了解,所以會有感慨。

  但對年輕人來說教訓是沒有用的,我便把自己的讀書體會寫下來,或許能有一些書引起他們的興趣,在書裡面能夠影響到多少人算多少人。

  記者:將來的時代,什麼樣的讀書人將脫穎而出?

  陳平原:我常跟學生說,檢索能力是很容易學會的。全世界的圖書都在一個「雲」裡,將來稀缺的是獨立思考、批判精神,不依附於前人、古人,不盲從於社會,時髦不能動。在中文系來說,再加一條:表達能力。相對於人文學來說,表達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人文學科不是一個實驗的學術,它天生的就有要表達和說服別人的能力的要求。能不能找到好的題目,形成完整的思路,很有說服力的表達出來,這對人文學者來說十分要緊。

  陳平原,1954年生於廣東潮州,1978年入中山大學中文系,獲文學碩士學位,1987年於北京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及主任,博士生導師、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先後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中國散文小說史》、《大學何為》、《作為學科的學術史》等著作三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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