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志傑
建築是凝固的歷史,也是經年曆月不同時代人文風騷的刻記與變遷。
嶽陽樓名氣之大,大在範仲淹一篇曠世巨作《嶽陽樓記》。毫無疑問,如果沒有滕子京謫守巴陵郡重修嶽陽樓,就不會有範仲淹的千古絕唱《嶽陽樓記》,亦難現浩浩湯湯、氣象萬千之大觀也。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自古,在好的景物面前文人從不缺席。範仲淹之《嶽陽樓記》、王勃之《滕王閣序》、崔顥之《黃鶴樓》,無不是寄情於山水景物之間寫就的百世佳作。滕子京對此認識既超世又越物,他說:「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攬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於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嶽陽樓建成之際,滕子京便想請範仲淹作文以記之,所謂地因人靈,物以文傳。文詞之重,與嶽陽樓不相上下。
據載,自南北朝起就有文人墨客詠嶽唱樓,第一位詠吟嶽陽樓的文人是山東人顏延之。顏延之(384—456年),琅琊臨沂人(今山東臨沂),為晉、宋時代的大詩人,與謝靈運比肩。他遊覽巴陵(嶽陽之舊稱)城樓,寫下《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作》的詩,清代的《巴陵縣誌》記:「巴陵城樓當即嶽陽樓,時始於巴陵郡,未有嶽陽名也」。雖顏延之的詩被認定為第一首描寫嶽陽樓前迤邐風物的詩歌,但傳播並不廣泛,摘錄幾句:「徑途延舊軌,登闉訪川陸。水國周地險,河山信重複。卻倚雲夢林,前瞻京臺囿。清氛霽嶽陽,層暉薄瀾澳。」
顏延之作為第一個有記載的吟詠嶽陽樓的文人墨客,也給後人帶出了一個問題,嶽陽樓之稱呼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嶽陽樓之名始於範仲淹嗎,如若不是,又在何時。就像嶽陽樓修建起自何年何月一樣自古爭論不休,嶽陽樓名來自哪朝哪代、誰人筆下,至今難以定論。比較統一的說法是出自李白的詩中,也就是說不管嶽陽樓始建於什麼時間,唐朝李白之前是沒有嶽陽樓之稱謂的,至少在初唐或中唐嶽陽樓還被叫做「巴陵城樓」「洞庭驛樓」「洞庭連天樓」「南樓」等。
自晉代至唐,不管叫什麼,後來的嶽陽樓作為軍事戰略要地,園囿「閒人禁止入內」,只有顏延之這樣的名人在當地刺史的陪同下才能一觀其雄壯。唐朝局面改觀,會吟詩唱詞的人多,洞庭湖為沿長江上下船隻必經之地,遷客騷人多會於此。張說、李白、孟浩然、杜甫、劉禹錫、白居易、韓愈一幹名詩人蜂擁而至,倚馬千言,形成嶽陽樓第一個詩歌創作的高潮。巴陵城已為嶽州治所,嶽陽作為地名用於嶽州成為當地人的稱謂習慣,「巴陵城樓」也在民間約定俗成「嶽陽樓」。只是流於民間卻不見文字,研究者認為在文字中「自李白、賈至詩賦之後,便正式有『嶽陽樓』之名了。」若非要在李、賈之間分出伯仲,多數人傾向前者。
賈至與李白是好朋友、好詩友,也曾經寫下《初至嶽陽樓與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三首》,詩題就有「嶽陽樓」。好事者考李白與賈至行跡,雖二人同是唐乾元二年到了嶽陽,根據他們的詩意分析,李白到達嶽陽的時間是春天,他所作《與夏十二登嶽陽樓詩》中有:「雁引愁心去,吹人舞袖回」句,由此而斷鴻雁北歸是春天裡發生的事。賈至則是秋天,因為他的詩裡有:「江畔楓葉初帶霜,渚邊菊花亦已黃。」洞庭湖都已經下霜了,豈不是言之鑿鑿的秋天到了。後人開撕誰是第一,其實意義泛白,再說,鴻雁不僅北歸,秋天鴻雁還要南飛的。較真起來,還真難判定李、賈誰先誰後。
這一頁其實完全可以翻過去了,後面的風景更精彩。賈至做嶽州刺史三年,留下《巴陵詩集》,惜已散佚。李白曾六次到嶽陽,寫了諸多嶽陽樓詩,杜甫的《登嶽陽樓》被後人評為嶽陽樓第一好詩: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韓愈也寫了《嶽陽樓別竇司直》,長達92句,而竇司直竇庠的唱和也有40句,大有千言萬語道不盡的乾坤世界,不乏「誓耕十畝田,不取萬乘相」這樣的名句。
滕子京重修嶽陽樓實屬不易,資金缺口便是一大難題,於是他冒險募捐,結果落了個貪官汙吏的名聲,至今還在發酵,無法洗淨。嶽陽樓竣工的時候,滕子京思前想後,悲喜交加,含淚寫下《臨江仙》一詞: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帝子有靈能鼓瑟,悽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芷動芳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清。
也是才分不淺。悲情過去,滕子京想請人寫一篇能記錄此次重修嶽陽樓的美篇,他想到了「文章、器業為天下之時望」的範仲淹,於是書就《求記書》派人送給時在河南鄧州出任知府的範仲淹。《求記書》洋洋灑灑八百餘字,不便抄錄,大意就是介紹了嶽陽樓重修之後的地理位置,重修的起因、經過,以及自己的想法,請求為之撰寫《嶽陽樓記》,並附上《洞庭晚秋圖》及歷代歷朝文人墨客寫給嶽陽樓的詩詞文賦,供其參考。範仲淹是誰啊,當代大文豪,看了老友滕子京的《求記書》,略加撩了一眼參考資料,即刻信筆走神思,也就打個盹的功夫,368個字的《嶽陽樓記》躍然紙上。字字珠璣,句句名言,煉詞鍛語,琅琅上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本是一則修樓側記,硬被範大師寫成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科書式的人生修養範文。有個人寫了一首讀後感:「先憂後樂範文正,此志此言高孟軻。暇日登臨固宜樂,其如天下有憂何?」
範大師《嶽陽樓記》譽滿天下,留下的問號也是一大串。請問您老人家到底靈感何處來襲,寫下如此千古名作,此其一。其二,寫得如此活靈活現,就像站在嶽陽樓上,可是,您到底來沒來過嶽陽樓。再者您真的是受密友滕子京之託為他言過其實,掩蓋罪過,粉飾太平嗎?這也可稱之為跨越千餘年之問,只可惜範公已去不復還,空餘長問嘆驚天。這事只能到此打住,有膾炙人口的《嶽陽樓記》在,一切皆可拋。
範仲淹《嶽陽樓記》既出,各種「嶽陽樓記」紛紛出籠,幾乎每修一次就有一篇甚至多篇「樓記」。滕子京自己也寫了一個《嶽陽樓詩集序》,鄭民瞻有《重建嶽陽樓記》,李曾佰也有同題「樓記」,不計其數。距今最近的一篇「樓記」是當代大書法家于右任在1934年撰書的《重修嶽陽樓記》,其中有「夫勝景之於人無私也,賢者因而彰之,以蘄與人同其樂,推之饑溺猶己,固不僅於樓之興廢,致其汲汲也」,算是可以傳世的驚豔金句。毛澤東曾手書杜甫的《登嶽陽樓》,他為什麼沒有書寫範仲淹《嶽陽樓記》,可能與他的個人偏好有關。也有傳說,嶽陽樓上的「八百裡洞庭今入眼,五千年歷史再從頭」對聯是毛澤東所作,也有人說是革命烈士夏曦所作,沒有署名,不好決斷,從氣勢看有點像毛澤東之風格,
找了很久,一直沒有發現關於嶽陽樓詩文詞賦、書畫作品的確切數字,可能與嶽陽樓多次被毀重修有關。但無論多少,嶽陽樓是文人墨客以詩詞歌賦堆積起來的,似乎並不過分。嶽陽樓一次次被毀,又一次次重修,每一次重修都是嶽陽樓的一次鳳凰涅槃,惟有遷客騷人留下的那些詩文詞賦綿延不絕,慧命傳薪。至於「登斯樓也」還是「沒登斯樓也」已經無關緊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