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與日本經濟》 (日)吉川洋 著 殷國梁 陳伊人 王貝貝 譯 九州出版社/後浪 2020年11月出版
⊙林頤
所有國家都面臨著如何處理人口與經濟問題,但沒有哪個國家像日本這麼緊迫和嚴峻。當代日本的經濟發展得益於「二戰」後人口的快速增長。從1947年至1949年,日本出現人口暴增現象,被稱為「團塊世代」,極大地推動了日本經濟騰飛。可是,從1975年以後,日本人口增長率急劇下降,在2004年迎來1.28億的人口峰值之後,日本不可避免地步入了人口減少的時期。
宏觀經濟學家吉川洋認為,「人口問題」是21世紀日本面臨的最大問題。根據日本國立社會保障及人口問題研究所在2012年1月公布的未來人口預測數據,日本在2110年的人口估計為4286萬,相比2015年的1.27億,在今後100年期間,日本人口數量將減少至現有數量的三分之一。如此大規模的人口變化,無疑將給日本經濟和社會帶來巨大影響。吉川洋撰寫《人口與日本經濟》一書的目的,就是探討這種變化及其影響與出路。
複雜的人口問題
在簡要回顧日本、中國與世界人口發展史之後,吉川洋沒有立刻進入正題,而是極力闡述經典的人口理論,包括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凱恩斯的人口論,還有以克努特·維克塞爾為代表的瑞典經濟學家的人口理論。
《人口原理》初版發行於1798年。馬爾薩斯指出,人口增長是按照幾何級數增長的,而生存資源是按照算術級數增長的,多增加的人口總是要以某種方式被消滅掉,人口不能超出相應的農業發展水平。不過,馬爾薩斯理論也有很多缺陷。比如,馬爾薩斯強調的糧食生產趕不上人口增加的問題,到了20世紀基本上被迅速發展的科技解決了,而且產生「饑荒」的大多數原因不是糧食生產問題,而是分配出了問題。
凱恩斯認為,19世紀下半葉,德國由半自給自足的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國,人口的增加催生了德國的擴張主義,然後把全世界都拖入世界大戰之中。差不多同時期,英、法迎來了由人口增長走向人口減少的大轉變時期,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開始走向沒落。凱恩斯在1936年出版的《就業、利息和貨幣理論》一書中,首先研究的就是人口變化對投資的影響。凱恩斯把投資看成資本主義的引擎,一旦投資不足,經濟就會陷入蕭條。
維克塞爾的核心議題是「最優人口」。最優人口指的是能使人均福利水平最大的人口,一旦超過這個標準,人均福利水平就不再上升,反而會轉為下降。維克塞爾強調,減少超出最優人口的過剩人口才是應該追求的目標。這是瑞典成為福利大國的理論依據。
這些理論各有長短,正說明了人口問題的複雜性。吉川洋對此總結道,圍繞人口問題的討論一直有進有退。現在從整個地球來看,人口仍是過剩的。而另一方面,發達國家的人口減少趨勢日益嚴重,少子老齡化催生出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日本在這方面尤其緊迫。
不得不面對的「少子老齡化」
除了人口規模與出生率對經濟增長產生影響之外,人口年齡結構也對經濟增長產生較大的影響。在人口年齡結構中,較為重要的是人口紅利和人口老齡化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係。
人口紅利主要是指勞動力人口相對於被撫養人口更加充裕。而人口老齡化則與人口紅利相反,即勞動力人口小於被撫養人口。在經濟學裡,勞動力人口主要是指大於15歲低於65歲的人口,被撫養人口是指16歲以下和65歲以上的人口,人口老齡化的指標是指65歲以上人口佔總人口的比例。顯然,人口紅利和人口老齡化是同一個問題的兩面。
如果人口持續減少,據模型推測,日本將在3776年8月14日剩下最後一個兒童。目前,日本的老齡化程度正在加速。2007年,日本老齡化超過21%,成為世界上首個「超老齡社會」。2015年的「國勢調查」顯示,日本的老齡化率已經達到26.7%。少子化導致的人口減少和急速老齡化,讓日本變得暮氣沉沉。
出生率為何難以回升,除了晚婚和不婚之外,吉川洋在書中談到自泡沫經濟崩潰之後,日本自上世紀90年代起出現了年輕人就業環境惡化的問題。由於非正式僱傭的增加和薪酬的降低,使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因經濟困難而不能結婚。這就像是回到了馬爾薩斯的時代。
2015年10月,安倍政府明確將「人口」列為重要的政策目標,提出「遏制少子老齡化,維持50年後仍有1億人口」。然而,人口數量下降的軌跡一旦形成,是很難逆轉的,人類不得不審時度勢,極力扭轉不利局面。
如果日本的人口數量減少,對住宅和生活用品的要求也隨之減少,會產生什麼結果?當社會規模逐漸變小,消費者數量不斷減少,為老年人提供福利的勞動力數量也在下降,那麼將會發生什麼?如果我們確實已經達到了人口最優數量,同地球的供給能力之間也形成了平衡,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如果沒有人口的增長,我們是否依然能夠擁有繁榮……一個問題帶出另一個問題。日本別無選擇,只得成為第一個面對這些問題的現代國家。
創造經濟增長點必須依靠科技
吉川洋認為,人口減少問題雖然嚴重,但就日本的經濟發展而言,「人口減少悲觀論」有點言過其實。有很多人認為在人口減少的前提下,日本經濟沒有未來,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因為發達國家的經濟增長基本上並不依賴勞動力人口,而是由創新來驅動的。
比如,引起20世紀50年代日本經濟高速增長的很大原因就是城市工業。現代工業部門層出不窮的技術革新和設備投資能夠降低商品的價格。在工業發展的背景下,城市上班族的工資迅速提高,人口由農村向城市遷移,由此產生家庭數量的增加。
吉川洋強調,這些現象都是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日本經濟社會絕無僅有的「歷史性條件」,而且只出現過這麼一次。經濟高速發展正是在這種歷史性條件之下產生的。經濟增長並不是單純依靠人口增加而產生的機械性現象。經濟以遠超人口增長率的速度增長,這意味著經濟增長趨勢的決定因素與其說是勞動力人口,不如說是勞動生產率的變化。
吉川洋援引了「第三次工業革命」與工業4.0等重要觀點,說明經濟發展不一定依賴人口增長,而是更多取決於科技進步。吉川洋還以當前日本社會熱議的一個話題,即「人工智慧考上東大」的實驗為例。該實驗結果表明,人工智慧有能力與希望考上大學,然後與白領年輕人短兵相接。在未來的10年至20年,有許多工作會消失。比如:電話營銷、不動產的審核和調查、手工裁縫被服店、稅務申報代理人、數據錄入人員等等。這些工作的共同特徵都是容易通過工作手冊進行管理,即勞動者只要按照給定的規則操作即可,因此容易被人工智慧取代。
但是,我們不要過於恐慌。吉川洋強調,要區分AI替代的是某種特定工作,還是所有的人類工作。機械化的發展導致人們失去某些工作,與完全不需要人類的勞動力有本質上的不同。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通常在整個經濟對勞動力的旺盛需求導致人手不足和薪酬提升時,人們才會為了某些工作更「省力」而引進機器。
「我們必須重新定義經濟,以及經濟增長究竟有何意義。」在吉川洋看來,GDP是一個「不完善但有用的指標」,人均GDP水平與平均壽命之間存在清晰的正相關關係。恩格爾定律證明,人們對於食物的需求終會達到飽和。對於大量產品和服務都已普及的「成熟經濟」而言,其一直都面臨著增長率下降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推動發達國家經濟增長的源泉唯有「產品創新」,也就是能夠帶來更多需求增長的新興產品和服務。在人口數量下行的壓力下,創造新的經濟增長點,必須依靠科技。
還須釐清經濟增長與幸福的關係
經濟增長為我們帶來了恩惠,然而,經濟增長是否就意味著人類生活的幸福呢?
站在宏觀經濟的立場,吉川洋分析了當代日本「少子老齡化」人口狀況與經濟發展要求之間的矛盾,他主要考慮的是國民經濟的可持續發展,解決日本人口問題的目的是為了維持經濟增長,「人口」在其中是作為抽象的社會變量指標,並沒有仔細考慮個體生活狀況的改善。作者一味強調經濟增長,忽略經濟增長的目的,這是日本官僚群體長期養成的態度在這個問題上的無意識體現,也是日本當前問題的一個肇因。
解決人口老齡化這個問題的途徑不應僅局限在經濟層面,這在很大程度上還涉及社會公平的問題。事實上,我們都知道,「經濟」只是影響生育率的原因之一。生育率還牽涉兩性權益、兒童教育、階層變動、城鄉差別等問題。假設女性在家庭、職場依然處於弱勢地位,甚至遭遇家暴也無法尋求幫助;假設教育公平沒有真正落實,學齡兒童的身心健康經常遭受侵害;假設普通人的階層上升渠道被堵塞,無法依靠個人奮鬥實現社會認可的成功,城鄉差別、階層差別凝固乃至進一步擴大;假設「996」成為職業日常,年輕人疲於加班……那麼,晚婚晚育甚至不婚不育,就必然成為年輕人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
人口數量要與環境的承受力相適應,太多的人口與過少的人口,都不利於經濟的增長、社會的發展,不利於人類整體的利益,而經濟增長歸根到底應當是為人類謀福利的,人口與經濟之間,要達成平衡,達成正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