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4年,中國人第一次踏上南極,此後已經完成的26次科考,中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科研成果。
然而,在長達近20年的南極科考中,南極中山站和長城站的站房,卻一直是由貨櫃改造的簡易站房。從2002年開始,兩站開始大規模拆舊建新,6000平方米的永久性建築矗立南極。8年來,有一支中國建設者隊伍,鮮為人知,卻一直是科考隊最累、最苦的人。他們,像一塊厚重的基石,深埋南極大地,默默無聞,卻永遠支撐著中國南極科考事業。
老劉無言,獨自拂面匆匆走開,有點佝僂清瘦的背影,映襯著漸行漸遠的雪龍號
去南極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如同愛一個人一樣。
南極,它是絕地;它是美麗;它是傳奇;它是夢想;它是傳說;它是神秘;它更是誘惑……」
這是一位曾到訪南極的年輕記者的回答。裡面充滿了激情,浪漫,以及文人氣質的血脈賁張。
同樣的問題拋給劉篤斌:去南極需要理由嗎?
「誰不想去南極啊?!」劉篤斌反問。再沒有更多華麗的辭藻了。
2010年11月10日,此時,這個56歲瘦成麻稈樣的男人,已經5次到訪南極。而在不遠處的深圳鹽田港,即將啟航的雪龍號上,本該有一個屬於他的艙位,人生第6次的南極之旅,這個男人要失約了。
第六次,就在赴南極的一切手續都辦妥之後,啟程前的一次例行體檢中,劉篤斌被檢查出身體鈣流失嚴重,相關指標甚至不及自己91歲的老母親。醫生懷疑,這與劉篤斌在南極特殊磁場生活時間過久有關。
第一次,記者問:這次去不了南極,遺憾嗎?
此時,大家還不熟,劉篤斌也繃著,但他並沒有給記者一個標準答案:不遺憾,我都去過5次了。只有苦和累,不去也好。
第二次,採訪告一段落之後的飯桌上,記者再問:這次沒去南極,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此時,和劉篤斌已經稍有熟絡,他喃喃地說:沒什麼,就是代我的隊長,第一次擔任隊長一職,有點擔心他。
第三次,在送別雪龍號的碼頭,隨著幾聲短促的啟航汽笛劃破港口的天空,在熱鬧喧噪的送別曲中,老劉一個人站在岸上,與數米遠雪龍號甲板上的弟兄們,就那樣互相對望,招手揮別,然後,終於忍不住,淚水無聲地從彼此眼中滑落。男人對望男人,淚眼相望淚眼。男人的眼淚,裡面總是涵蓋了太多的辛酸和道不盡的種種。
這一次,無須再問,一邊同樣掉淚的同事老董卻故意打趣:這滋味好受嗎?
老劉無言,獨自拂面匆匆走開,有點佝僂清瘦的背影,映襯著漸行漸遠的雪龍號。
的確,老劉後悔了。但是,如果去了,老劉的命,或許就交代給南極了。2009年那趟,雪龍號還未到達南極,老劉在甲板上簡單的一個蹦跳動作,便造成右腿骨折。南極特殊條件下,傷腿不惡化也不生長,就是帶著這條傷腿,老劉愣是在南極又苦幹了3個月。只是,至今右腳依然腫脹,「醫生說,時間太久了,治不好了」。
記者終於找到了那個標準答案,但不可否認,三次不同的答案,這就是劉篤斌複雜內心的真實寫照。鹽田港送別後,看過這個男人流淚的記者,也就跟著大家一起喊劉篤斌「老劉」了。
「跟我們去南極吧,你技術那麼好,南極建設需要像你這樣的人」
去南極,是一種機緣。
48歲那年,當國家海洋局的領導對老劉說:跟我們去南極吧,你技術那麼好,南極建設需要像你這樣的人。
於是,這個男人的內心開始躁動。
老劉沒讀過多少書,正經的學只上到小學三年級,之後遇到「文化大革命」就輟學了。理論知識不多的老劉,對圖紙、施工、機械,卻有著天然的領悟力。
「圖紙上畫的,和實際施工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別人看圖紙未必能想像到出來的效果,可我一下子就能在腦子裡出現實際的樣子。我一看到圖紙,便有一種天然的立體感。」老劉說起自己的這個本事,相當地高調。
老劉的這身本事,在業內也是小有名氣的。2000年前後,正值國家海洋局為南極中山站、長城站設計全新的站房,圖紙出來後,有人推薦老劉去給改改圖。幾個來回,包括設計師和海洋局的領導,都對老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劉,我們南極的中山站和長城站面臨改建,要不然你來幹吧。」海洋局領導發出邀請。
老劉一聽,正中下懷啊!
「南極!誰不想去啊?」老劉沒有那麼多華麗的辭藻來形容當時的心情,理由簡單而質樸:那地方咱沒去過啊!再說,一般人也去不了吧,更別說工人了!
去南極,對老劉來說,還有一層含義:挑戰自己。
「那時候,我在國內什麼也不缺了,對一個男人來說,沒意思了。」老劉說,那段時間,「到南極幹工程,能幹得下來嗎?」,這個問題久久在心裡反覆自問,也恰恰是這個疑問,讓他有了挑戰的欲望。
2002年,老劉以中鐵建工南極項目經理的身份,第一次奔赴南極。
此後,2003年、2007年、2008年、2009年,老劉共赴南極5次。
5次南極之行,老劉交了很多「能過命」的兄弟。他們有自己的工友,有雪龍號上的船員、船長,有來自各單位的科研人員。
這些人,都見證了老劉和他的弟兄們,如何在南極日以繼夜地拼命的。
整整5分鐘,沒有一句話,過去幾個月的苦和難,都在男人的淚水裡統統宣洩了……
2002年,踏上南極大陸,老劉此行的任務是拆除長城站文體棟、發電棟基礎、西湖引水橋、泵房及中山站生活棟,共計300多噸鋼材板材。
拆除工程,看起來容易,但只要在南極,就沒有容易幹的工程。
這一年,和老劉一起拆除舊站房的工人一共只有兩名——一個是自己的師兄,一個是自己的師弟。
三個工人,站在與冰雪融為一體的建築物前,有點傻眼。
不遠處,雪龍號正在卸載這一年的科研物資。由於一條2米多寬的大冰縫,橫亙在雪龍號和南極大陸間,如果一不小心冰塊崩離,機械設備和人員都會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卸載速度極慢,工程用的機械施工設備遲遲上不了岸。
大型機械設備遠渡重洋從國內運過來,但就是乾瞪眼進不了場,老劉無計可施,但又不能坐等時間流逝。一切都回歸到最原始的狀態,老劉帶著弟兄,用大錘、鋼釺,就那麼一點一點地鑿,一點一點地拆。
這麼幹了整整一個星期,進展緩慢,單是建築物上附著的冰,就夠老劉鑿的了。75天的施工時間,眼看著過了7天,老劉心想,「這下玩砸了,一來就不順利啊!」
這一晚,開完碰頭會,布置完第二天的工作,老劉趴在桌子上,終於幾近崩潰地給上海的後方項目負責人老董寫信:臨行之前,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但一到南極困難實在太多了……
老劉邊寫邊掉淚,這像一封投降書,但遠在萬裡之外的人,除了精神上的支撐和鼓勵,又能幫上什麼忙呢?老劉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再苦再難,75天,時間一到,拆除任務必須完成。
老劉常說一句話,「困難再多,辦法總比困難多」。接下來的故事便落入了「俗套」——艱難的開始,奮力地追趕,圓滿的完成。老劉的2002南極記憶,沒能擺脫這個看似「俗套」的情節設置。
這一年,當雪龍號凱旋迴國,到達上海站。船一靠岸,老劉看到負責後方支持的老董,便跑過去,兩個男人擁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整整5分鐘,沒有一句話,過去幾個月的苦和難,都在男人的淚水裡統統宣洩了。
除了2002年第一次到訪南極,2007年遭遇的巨大挑戰,被老劉譽為自己南極施工「最艱難的時刻」。
在做中山站永久性建築的基礎時,打樁成了最大的問題。
「按照圖紙我們往下打,結果一打下去,下面全是基巖,非常硬。那時候又趕上機械在雪龍號上卸不下來,哎呦,急死我了。」這一次難,老劉記憶太深刻了。
有的地方,基巖埋得很深,挖了近2米深的大坑,仍看不到基巖露出來;有的基巖異常堅硬,鑽頭鑽得通紅,鑽機連續燒壞了幾次,都沒辦法在上面打下一個孔;有的地方好不容易鑽下了一個孔,卻遇到孔腔內不停地積水,無法澆注水泥;有時候又會遇到凍土層,挖掘機每天只能挖下20釐米,進展舉步維艱。
基巖太硬了,老劉就想盡辦法,向科考隊申請了一些炸藥;基巖太軟,他就挖引水槽盒蓄水溝,24小時不間斷排水,保持混凝土的凝固質量。
總之,用老劉自己的話說,辦法總比困難多。甚至,他還自己動手改機械設備,讓建在一個小山包上的物理觀測棟,機械不用上山就能幹活。
不知道是記者不太懂施工的緣故,還是老劉不太會說,對那些困難講述,聽著有點支離破碎。
被問急了,老劉就總結一句:「在南極幹工程,裡面的故事太多了,太曲折了,講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