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產科醫院,依然燈火通明,一聲啼哭劃開破曉的天際,鑽出黑雲的晨光照耀到街邊的早點攤,包子的蒸汽在日光下搖曳著煙火的氣息。上班的人,剛從家裡出來,買上兩個包子,又隱身於人群中,鑽進了地鐵。
陽光從北京的東邊緩緩地西行,沿著高樓林立的國貿,輕輕地掠過長安街,在紫禁城的紅牆綠瓦上稍作停留。在陽光中甦醒的城市,用高鐵、飛機、高速公路吸納著湧進來的人們,又把他們注入到交通的血管中,泵到每一個我們稱之為工作的地方。
這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化的北京晨景,在亙古不變的自然節律中,湧動著一種難以描述的流變,特別在經歷了幾十年飛速的發展後,這座城市中的人,體驗著遠超過去幾千年人類文明積澱的成果,並在這些現代的科技、文化、節奏中展開了每個人自己的故事。
現代世界的特點: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這些故事中有著發展的興奮與幸福,也有著迷茫與焦慮,作為一個現代人,該如何去理解和適應我們身邊發生的一切?這種現代化的圖景,對於置身其中的我們來說是陌生的,但在一百多年前,馬克思就曾經做過一段精彩的論述——
「生產的不斷革命,一切社會關係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確定和騷動不安,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區別於過去一切時代的特徵。一切固定的凍結實了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古老的令人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掃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終於不得不冷靜的直面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和他們的相互關係。」
姑且不去探討這其中所蘊含著深刻的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單就對社會狀況的洞察以及當時歷史特徵的把握,就已經穿越百年時間。在當前的中國社會中,人們依然體會著馬克思在他的時代所感受到的那種發展——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觀念都被掃除了,一切新的關係還沒等固定下來就陳舊了。
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性,我們與昨天的差距甚至要大過於昨天與古典時代的差距,發展的加速度帶著我們不斷的破除一切舊有的東西。我們「背叛」著過去,甚至背叛了「背叛」的本身。除了變化,就不再有任何確定的東西。現代世界的人們,被拋向了一個難以固定描述的世界,我們該如何應對?
現代人的目標:我們在努力將世界改造為自己的家
沿著馬克思的描述,美國著名的現代主義社會學家-馬歇爾·伯曼將這種堅固的東西不斷煙消雲散的過程描述為「現代主義」——現代的男男女女試圖成為現代化的客體與主體、試圖掌握現代世界並把它改造為自己的家的一切嘗試。而在這一過程中全世界的男女們都共享著的一種重要的經驗——一種關於時間和空間、自我和他人、生活的各種可能和危險的經驗,就被稱作「現代性」。
就像出生在21世紀的年輕人會把網際網路當作一種人類文化必然的組成部分,而不會有任何疑義一樣,但凡如今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沉浸在這種「現代性」之下,就好像空氣之於人類,海水之於魚類一樣。我們在「現代」社會中出生,成長,享受現代所帶來的一切美好和憂愁。
每天我們要面對眾多的矛盾,新鮮的和陳舊的、城市的和鄉村的、快速的和悠然的、美麗的和醜陋的。我們的世界不僅擺滿了豐富的物品,也被各種各樣的觀念所轟炸,發展的、增長的、現實的、未來的、心理的、進化的、歷史的。這些社會觀念如同我們能消費的那些物品一樣,令人興奮,也讓人疲憊。
這,就是在城市中另一個維度典型的現代化圖景,生活在現代的人們每天要面對的事情,也許我們已經習慣,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內化為身體的一部分。可能只有當我們真正意識到,真正去觀察和理解之後,才能在這種「現代性」的社會中更好的安家。
堅固的——城市、建築——都容易消散
如果跳出時間的窠臼,用一種歷史的眼光看各個時代的變化,最具有時代特色的可能就是整個城市的風貌了,就像《權力的遊戲》當中呈現的中世紀的城堡和《流浪地球》中展現得末世城市一眼就能讓人分辨出來一樣。城市一直是社會發展變化的一個集中縮影。
就如馬克思的那句洞見「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城市也在歷史的長河中浮浮沉沉,伴隨著現代化的進程,向世界呈現出各個地區和民族的特色。18世紀的現代化城市,屬於倫敦和巴黎,現代化的發端-英國工業革命,現代化的引爆-法國大革命,這兩次經濟、政治上的大革命,正式宣告了現代化的開始。
19世紀的現代化是形態各異的,但這其中,有一座處境奇特的城市——聖彼得堡,它地處東西方交匯之處,肩負著一個古老帝國的現代化的重任,人為的被推到現代化的軌道上,拖著陳舊的身軀,窺探現代化的光輝,成就了一個在城市現代化上並不算特別成功,但卻滋養了俄羅斯精神文化的獨特模板。
20世紀的現代化,無疑是屬於美國的。躲避了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美國張開了雙臂,徹底的投入了現代主義的懷抱,而作為美國都市象徵之一的紐約,不但完成了作為一個美國城市的現代化轉變,甚至變身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的「國際」都市,無疑紐約的現代化是徹底的,是世界的。
21世紀的北京、上海、深圳,這些城市,跟隨著倫敦、巴黎、彼得堡、紐約的步伐,卻又並不是刻意模仿,發生在中國城市中的現代化更為劇烈、深刻,帶來的發展更為迅猛。正是這種迅猛,將城市壓縮為一種四維景觀。如果從天安門沿著長安街自西向東,可以領略時間跨度在幾百年以上的建築,從中式的古典,到西式的現代。不得不說,能夠有幸領略甚至參與到這樣的城市的變化進程中,是現代人的一種幸運。
前些日世界建築著名大師貝聿銘先生的離世,也讓人們更多的去關注建築以及建築所在的那些城市。我們的城市,猶如一個現代建築的試驗場,從貝聿銘到扎哈,從包浩斯到後現代,新的地標還沒站穩,就又被更新的所取代。人們在這種現代化的叢林中穿梭、生活,昨日的胡同也許轉眼就變為商業區,有的人頌揚這種變化,也有的人批評這種善變。
但作為現代世界中的一員,我們要的不是頌揚或者批評,更多的應該是理解這種變化,從這些變化當中解讀出城市的韻味和生態,在這樣的現代化生態當中,為自己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神聖的——習俗、觀念——都容易打破
這個春天,一部《復仇者聯盟4》橫掃了世界院線,不斷刷新著票房的記錄,這個現象背後又有著什麼樣的現代意義?我們都聽過一些故事,盤古開天、女媧造人、耶穌復生、摩西分海、普羅米修斯盜火等等。這些在科技水平還不發達年代流傳下來的神話,不僅是一個個有趣的故事,還是一些寄託了人類想像和對改變現實希望的夢境。
美國的比較神話學大師,約瑟夫·坎貝爾有一句論斷——「神話是公開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而在進入現代社會之後,人們漸漸不會做夢了。科學去魅了神話,讓我們逐漸對那些虛構的內容失去了興趣。但現實社會依然有很多科學解決不了的問題,會導致高速發展的社會與憂鬱焦慮的內心之間的矛盾。
這時,漫畫出現了,無論是我們所熟悉的七龍珠、聖鬥士、火影忍者、海賊王等日漫,還是漫威、DC構築的美漫宇宙,都是以一個全新的方式,承載了人們對神話的需求。在這個具有現代感的驅殼內,神話又再一次復活了。
在漫威的宇宙中,有著北歐神話——奧丁、雷神、洛基的延續;也有著對普羅米修斯的現代化還原——鋼鐵俠;而人造的幻世仿佛是源自弗蘭肯斯坦造人的故事。我們能從這些虛擬宇宙中的人物身上,找到一個個神話的原型,也在這些現代的神話中,做著共同的夢。
在文化領域,馬克思所說的「一切古老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掃除了」進行的更為徹底,就像復聯顛覆了人們對於神話的想像,在現代化的語境中,創造出來一個新的屬於現代人的神話。而且這種觀念的顛覆打破了空間的概念,現代世界讓人們暴露在世界聚光燈之下,無法躲在自己的民族、文化之中。
強大的聯結,將世界的呼吸納入了同一種脈動,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現代化方式摧毀著過去的觀念,人們無法偏安一隅,認為可以僥倖的躲過。只要陽光照射到的地方,只要電燈可以點亮的地方,人們就會逐漸做著同一種「夢」,說著同一種現代化的語言,試圖去理解和交流同樣的現代性當中的問題。
穩固的——人與物、人與人的關係——都容易陳舊
在十幾年前,中國人甚至都不敢想像自己會擁有一輛自己的轎車,而現在車滿為患,而且車淘汰的速度越來越快。筆記本電腦、智慧型手機,在我們手中把玩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我們跟這些物品之間的關係,就像馬克思說的,還沒固定下來,就已經陳舊了。產品更新發展的速度,甚至要超越了社會整體的發展速度,我們要用也不得不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一切物品,去理解這些物品對於我們的價值以及處理跟這些物品的關係。
不僅如此,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原本被鎖在耕地上的農民也流動了起來。在城市中打工的白領們,不停的換著工作,也不停的跟著工作地點換著自己的住所。在這樣的流變當中,除了血緣關係之外,一切其他關係也都流動了起來,同事、朋友、鄰居都在隨著人的境遇而發生著變化。
網絡的興起,讓人們建立關係就像擰開水龍頭一樣容易,當然結束一個關係也跟擰上水龍頭一樣簡單。甚至是血緣關係,也發生著深刻的變化——父母的外出打工、子女的離家就業,空間上的距離拉開了,但網絡化也從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種距離。我們也許得不出什麼解決方案,只能從這種現象的觀察中,得到一些啟示,對於關係的態度,要跟得上關係本身的變化,如果抱著固有的老式的觀念去看待,就會被這個世界推到地上,摔得很疼。
現代生活的兩種範式:普羅米修斯和俄耳浦斯
藉助馬克思的描述,和我們對身邊世界的觀察,也許可以對我們身處的這個不斷變化的現代社會有一個全新的認識,那我們又該怎麼在這個世界裡更好的安家、生存?
在西方有兩個神話人物,普羅米修斯和俄耳浦斯。普羅米修斯可能我們會更熟悉,他為人類盜取火種後所受的殘酷懲罰。俄耳浦斯則是繆斯女神(掌管藝術之神)之子。音樂天資超凡入化。他的演奏讓木石生悲、猛獸馴服。在西方的語境中,普羅米修斯是克服磨難尋求發展的代名詞,而俄耳浦斯則是享受藝術生活的一種象徵。
著名的哲學家、社會學家馬爾庫塞指出,「普羅米修斯是代表苦役、生產和由壓抑而進步的文化英雄。」而馬克思給出的現代化的社會圖景,正是在這樣的一個英雄隱喻之上呈現的。一種反抗壓抑,用痛苦去創造,不斷的努力把握髮展的生活狀態。
馬爾庫塞隨後也提出了很多可選的神話模型,比如俄耳浦斯、那喀索斯和狄俄尼索斯——「他們的形象是快樂和實現,他們的聲音是歌唱而不是命令,他們的行為是和平與結束徵服性的勞動:從把人與神、人與自然結合起來的時間中解放出來……快樂的恢復、時間的停止、死亡的吸收:寧靜、睡眠、夜晚、天堂——不是作為死亡而是作為生命涅槃的原則。」
可能對於應該過一種什麼樣的現代化的生活,也許不一定完全是馬克思所追求的普羅米修斯式的辛苦的創造,也不完全是馬爾庫塞提倡的俄耳浦斯式的快樂。就如前一段時間社會當中對「996」工作制、對夢想、對奮鬥的討論一樣,哪一種都不是一種完全狀態,只有在充分理解社會現狀,充分理解自身需求之後,做出一種綜合的選擇,才能夠更好的適應這個現代性的社會,才能夠開創一種屬於自身的現代化生活的「範式」。
結語
借用馬歇爾·伯曼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這本書中的最後論斷,做一個結語。希望我們能夠在現代世界中,都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現代經濟很可能要繼續增長,儘管可能是朝著新的方向,要讓自己適應於它的成功帶來的長期的能源和環境危機。未來的適應將需要大的社會和政治動亂;但現代化的興盛總是建立在麻煩上面,建立一種「永遠的不確定和激動」的氣氛上面,在這種氣氛中,正如《共產黨宣言》所說,「一切固定的凍結實了的關係都被掃除了」。
在這樣一種氛圍中,現代主義的文化將繼續發展生活的新圖景和新表達:因為那些無止境地改變著我們周圍的世界的經濟衝動和社會衝動,同時也在改變著這個世界上讓世界前進的男人和女人的內心生活。
現代化的過程,即便當他剝削和折磨我們的時候,也給我們帶來了力量和想像,鞭策我們把握和面對現代化所帶來的世界,並努力將它變成我們自己的世界。我相信,即便是在我們創造的家、現代的街道和現代的精神繼續煙消雲散的時候,我們和我們的後繼者仍將繼續戰鬥,讓我們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賓至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