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對庫爾提烏斯的巨著《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聞名已久,但由於懶惰和學識有限一直沒能通讀。聽說有中譯本推出後,筆者迫不及待地買了一冊,既出於對完成這項了不起工作的人的欽佩,又想藉此機會真正細讀一下全書。關於本書的學術影響和創作背景,中譯本的導讀和幾篇附錄已經做了詳細的盤點
(特別見附錄八),筆者在這裡只略談一下閱讀過程中看到的一些問題
(筆者對照了Willard Trask的英譯本以及Margit Frenk Alatorre和Antonio Alatorre的西譯本,後者收錄了德語第二版新增的內容)。
恩斯特·R. 庫爾提烏斯首先,本書全景式地展現了歐洲中世紀的拉丁文學傳統及其與後來各國的俗語文學的關係,從卷首的十條「指導原則」中就能深切感受到這點,引文來自多種語言。其中第三條為拉丁諺語Ne tu aliis faciendam trade, factam si quam rem cupis,書中譯成「不為他人把事做,只為實現心中願」,但譯成「如果你想做什麼事,不要交給他人去做」似乎更準確些。第四條為古法語,來自戰功歌《納博訥人》(
Les Narbonnais)第十九節
(Hermann Suchier校訂,Les Narbonnais: chansons de geste, Paris, 1898, p. 26.),描繪了納博訥的阿梅裡讓諸子離家,前往各位領主手下建功立業時的場景,其中紀堯姆被派往查理曼那裡擔任掌旗官,他說的les bones uevres perent, fessom aussi con cil qui bien ovrerent被譯成「好書已不存於世,讓我們再寫點能影響讀者的東西」。但這裡的perent當是古法語的「顯現」(paroir),而非「死亡」(perir)。所以這句話其實是說「善行廣為人知,我們也要像那些行善者一樣做事」(作者可能有意把這裡的bones uevres理解成好作品)。第六條來自歌德,表示一切藝術和學問都屬於全人類,können nur durch allgemeine freie Wechselwirkung aller zugleich Lebenden, in steter Rücksicht auf das, was uns vom Vergangenen übrig und bekannt ist, gefordert werden。書中把這段話譯作「通過普遍自由的文化涵濡,而同樣只能為全體活著的人所擁佔。有鑑於此,遙遠泰古之遺蹟,以及名滿人間之輝煌,都將在傳喚復活之列」,與原文意思相差較大,其實歌德的意思是「只有通過所有同時代人普遍而自由的相互影響,並通過不斷考慮往昔留給我們和為我們所熟知的東西,(藝術和學問)才能得到推動」。第八條來自格勒貝爾的《羅曼語文學基礎》:
Absichtslose Wahrnehmung, unscheinbare Anfänge gehen dem zielbewussten Suchen, dem allseitigen Erfassen des Gegenstandes voraus. Im sprungweisen Durchmessen des Raumes hascht dann der Suchende nach dem Ziel. Mit einem Schema unfertiger Ansichten über ähnliche Gegenstände scheint er das Ganze erfassen zu konnen, ehe Natur und Teile gekannt sind. Der vorschnellen Meinung folgt die Einsicht des Irrtums, nur langsam der Entschluss, dem Gegenstand in kleinen und kleinsten Schritten nahe zu kommen, Teil und Teilchen zu beschauen und nicht zu ruhen, bis die Überzeugung gewonnen ist, dass sie nur so und nicht anders aufgefasst werden dürfen.書中譯為:
漫不經心的覺察,毫不招人耳目的苗頭,無不關乎目的明確的探究,無不關乎對於認知對象的領悟。大步跳躍空間,隨即直逼願景。雖然是帶著一種先入之見對類似認知對象進行並不完美的觀照,但他卻可能把握全局,高貴的宇宙及其細枝末節也被盡攬入懷。倉促之意導致迷妄之見,決斷總是姍姍來遲,只能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地趨近認知對象,細察枝節,心境不寧,直到確信對象只能如此而不可以其他方式把握。筆者的理解如下:在目標明確地探究和全面理解對象之前是漫無目標的觀察和不起眼的開端。然後,探究者跳躍式地穿越空間,迅速接近目標。憑著對於類似對象的不完善看法所形成的模式,他似乎在了解對象的性質和細節之前就能把握其整體。在倉促地形成看法之後,他開始意識到錯誤,慢慢地下定決心,用小之又小的步伐接近對象,考察細枝末節的部分,直到他確信,必須如此而非以其他方式理解,他才會停止。
《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德文本這個難點在正文中體現得更加明顯,由於庫爾提烏斯認為研究中世紀拉丁文本與文化必須從語文學入手
(664頁),書中的分析均從文本入手,列舉了大量拉丁語引文作為演示,有的有譯文可供參考,如在書中佔據很大篇幅的《神曲》,但也有很多引文相當冷僻,而且各種現代語言譯本均未能全部提供譯文,讓對於拉丁語較為陌生的現代讀者感到頗為頭痛(書後的案語未能譯出可能也與此有關)。本書中譯主要依據的
Willard Trask的英譯本中對其中的大部分提供了譯文,英譯者還特地為中譯本翻譯了上百處引文
(686頁),不過仍有不盡人意之處。比如第51頁的「漁夫說話也得符合修辭的規則」(liber eloquio piscatorum concordare quam rhetorum)其實是在說,聖經更接近漁夫的語言而非修辭家的;第133頁將「舉止的老成」(canities morum)譯成了「灰白的桑葚」;第175頁的「佳人面對美酒仍欲推欲就」(et certant vitreo gemma vasa mero)應該是「寶石器皿同純淨的玻璃交鋒」;第492頁注釋2:「我謹遵喜劇的規矩,終結了罪惡,我為情況不再轉好而哭泣」(morem sequor comici, malis finem pono, flebile principium fine mutans bono),應為「我謹遵喜劇的規矩,終結了不幸,把悲傷的開頭變成美好的結局」。
《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英譯本(2013年版)另一些引文可能譯者沒有看得太明白,加上自己的腦洞,結果和原文意思相去甚遠,下面舉幾個例子:
第49頁:
語法長見識,繆斯賦詩藝。這段話講的是對兒童的教育,先用語法打下基礎,再授以詩藝。書中譯文看上去頗為齊整,實則和原文意思相去甚遠。這段話直譯過來當是:詩歌在語法的召喚下到來,帶著九位繆斯,準備用散文、節奏和詩句妝點已經被語法變得能通文字的人。
第110頁注釋1:
阿波羅馬不停蹄地駕車奔向大海:這是沙蒂永的瓦爾特(Walter of Chatillon)寫的《亞歷山大記》(
Alexandreis)結尾部分的幾行詩:福波斯駕著氣喘籲籲的馬車奔向大海。現在已經玩夠,是時候結束遊戲了。繆斯啊,從此你們的曼妙歌聲將吸引別的靈魂:而我則需要另一眼泉水,只要一旦疏解了口渴,就能治好第二次。作者從異教意象轉向基督教,他尋找的另一眼泉水是上帝
(《約翰福音》4:14,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這段話的還是比較易懂的,而且《亞歷山大記》有David Townsend的英譯本可供參考
(有位豆瓣友鄰甚至很快找到了法譯),可惜譯者沒能花力氣去查證。
第142頁:
啊! 你是可人的維納斯的精靈,這首詩出自九世紀一個維羅納教士之手,描繪了他鍾愛的男童被奪走後的心情(曾有人認為寫的是一尊雕像),筆者試著將其譯為:
啊,美妙的維納斯雕像,
你的材料無一低賤,
願神主保護你,他締造了星辰和兩極,
造就了海洋和大地,
願你不要遭遇狡詐竊賊的詭計,
願執紡錘的克羅託珍視你。
我祝福那個男孩,並非假意,
而是真心祈求拉刻西斯,
阿特洛波斯的姐妹,讓她不會覺得我言不由衷。
願你有尼普頓和忒提斯為伴,
當你航行在阿特西斯河上時。
我愛的人,當我愛你時,你逃去了何方?
當我見不到你時,痛苦的我該怎麼做?
來自大地母親骨頭的堅硬材料
創造了人類,石頭被擲出,
其中之一就是那男孩,
他無視催人淚下的嘆息。
當我痛苦時,對手會高興,
就像當小鹿逃去時,母鹿會哀鳴。
第195頁:
世間充斥著罪愆,時間流逝卻緩慢;這段引文是所謂的「萊昂體詩歌」(Leonine verse),採用行內押韻。譯者為了在譯文中體現這點頗花了一番功夫,可惜譯文並不十分貼合原意。筆者做不到押韻,只能將大意譯出:
最新的時代,是最壞的時代,讓我們警醒。
看,那位最高的法官已經氣勢洶洶地將臨:
將臨,將臨,他將終結罪惡,為公平加冕,
酬報正義,消除痛苦,帶來天國……
光輝的國度,無刺之花的大地,
那裡將交給忠貞的公民,此間的異鄉人。
第426頁:
你用由神聖的鮮血寫成的文字將其記錄,這段話其實是說,布匿人(迦太基)的土地變得比通常更紅,你(殉道者西普裡安)的舌頭用許多人的鮮血染紅了它,說服他們為了虔誠之死而放棄生命。
此外,在利用現有的中譯或英譯時,譯者有時沒能注意到其中的錯誤,或者由於追求押韻等原因而對原意相差甚遠的例子,比如第159頁那段喬叟的「巴思婦人的故事引子」,選用的中譯版本就不太好。又如第315頁的那首曼裡克的名作,英譯本提供了朗費羅(Longfellow)的譯文,但為了追求原詩的押韻方式和兩長一短的句子結構,英譯對意思做了不少改變,中譯者未加甄別,直接據其譯出。
《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西譯本本書的另一個難點在於,書中涉及的時間和地域跨度極大
(583頁),主題又非常龐雜
(595頁),中譯本出現一些訛誤在所難免。不過,有的似乎可以避免,下面舉一些例子,如第1頁就有「丹納修訂法國史後的1871年,德國獲得了普法戰爭的勝利,隨後霍亨索倫帝國崛起」這樣令人費解的話,其實作者說的是「1871年的戰敗後,丹納修正了法國史;霍亨索倫帝國建立後,尼採寫了《歷史對人生的利弊》這篇『不合時宜』的文章」。第3頁比較了亞該亞人之於邁錫尼文明和日耳曼人之於羅馬文明的不同,譯文把蠻族向教會臣服(fall prey to)理解成迫害,導致這段譯文不知所云。第50頁,「這是他從約瑟那裡看到的說法」,這裡的約瑟是《猶太古史》的作者弗拉維烏斯·約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第58頁,「特羅古斯史書中的查士丁小傳」,應為尤斯丁所撰寫的特羅古斯《腓力史》的摘要(Justin’s epitome of Pompeius Trogus history),特羅古斯是奧古斯都時期的羅馬史學家,他寫的《腓力史》(
Historiae Philippicae et Totius Mundi Origines et Terrae Situs)只有尤斯丁摘要中的部分保存下來。第83頁,「哲羅姆……招致教會保守派(如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在位期間的路易·德·萊昂)攻擊……這些指責讓哲羅姆十分惱火」,哲羅姆生活在公元四世紀,路易·德·萊昂則生活在十六世紀,前者如何能對一千多年後的人的攻擊惱火呢?原來英譯本說的是as was Luis de Leon in the Spain of Philip II,即就像路易·德·萊昂的遭遇一樣,此人因為從希伯來文翻譯了《雅歌》而遭到宗教裁判所的指控,與哲羅姆同病相憐。第87頁,「東哥特國王狄奧多裡克……在一封致羅馬人塞內加的信中」,這句話同樣讓人摸不著頭腦,如果句中的塞內加是指羅馬帝國初期的那對著名父子的話。原來譯者把senate(元老院)看成了Seneca,這種走眼似乎不太應該。第123頁,「『卡龍是個粗人』,『但非常和藹』」,這裡的卡龍其實是在冥河上擺渡亡魂的卡戎,銘辭中的意思是卡戎殘忍(奪走了某個年輕人的生命),另一人則表示反對,認為卡戎仁慈,夭折反而讓他避免了人生的痛苦,兩人的爭辯展現了生命的悖論。第257頁,「佩特羅尼烏斯的第131首詩」,應該是《薩梯裡卡》的131節,譯者看到引文為一段詩,就想當然了。第372頁,「彼得·克裡索羅古斯」(Peter Chrysologus)當為「金言彼得」。第471頁:「用生命之水為海葵寫下血的宿命」,這裡的「海葵」(anemone)應為銀蓮花,奧維德《變形記》的讀者應該對這種花不陌生,阿多尼斯被野豬刺死後,維納斯將情人的鮮血變成了銀蓮花。
無論如何,將庫爾提烏斯的這部巨著迻譯成中文都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筆者才疏學淺,在這裡列出一些問題並非為了批評,完全是閱讀過程中的副產品,從書中吸取大師的養料才是真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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