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4日下午,德莫特·莫蘭(Dermot Moran)教授在中山大學哲學系做了題為「現象學徑路之導引:意向性」的講座。
德莫特·莫蘭,國際著名現象學家、「愛爾蘭皇家科學院」院士、「國際哲學院」院士、美國波士頓學院哲學系主任、「國際哲學團體聯合會」(FISP)前主席、北京2018年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的執行主席,受中山大學哲學系的延請,作為「中大禾田哲學講座」教授,於6月24日至7月4日在中山大學舉行主題為「現象學的核心概念」系列講座。「現象學徑路之導引:意向性」為該系列講座的首講。
德莫特·莫蘭(Dermot Moran)教授在中山大學哲學系錫昌堂的講座現場。
中山大學哲學系主任張偉教授代表哲學系致歡迎辭,他簡要地為大家介紹了禾田哲學講座和莫蘭教授的學術背景,並對莫蘭教授在推動現象學的國際發展上所作的貢獻深表敬意。他指出,莫蘭教授以「現象學的核心概念」為主題,將以六次講座細緻分梳現象學最為基本、最為核心的概念,這些同時也是當代哲學最前沿的話題,或者也可以說是現象學能夠貢獻於當代哲學之處。
張偉教授代表哲學系致歡迎辭。
莫蘭教授的講座從「什麼是現象學」這一問題開始。他指出,現象學是20世紀歐洲哲學最偉大的運動,它要求向作為經驗的生活的徹底回歸。現象學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對「意識」的「發現」,而對意識的探究是現代哲學非常重要的工作。其實,不單是胡塞爾,意識在許多現代哲學家如柏格森、威廉·詹姆斯等人那裡都佔據著重要位置。馮特、布倫塔諾和詹姆斯都試圖建立起新的經驗心理學科學,弗洛伊德甚至挖掘出「無意識」領域。而在布倫塔諾看來,意識的本質是意向性。至此,莫蘭教授引出這次講座的核心主題:意向性。
布倫塔諾認為意向性是心理現象的標識性特徵,由此他將這個概念引入現代哲學的討論語境。莫蘭教授從詞義的角度並引用其他哲學家的觀點分析意向性的含義,然後簡要勾勒意向性概念從亞里斯多德到中世紀思想家再到布倫塔諾的發展史。他指出,布倫塔諾對意向性概念的重新引入復興了意向性的討論,但也引發了一些疑難問題。現象學和分析哲學都從布倫塔諾那裡接過對意向性的討論。在分析哲學方面,通過齊碩姆(Roderick Chisholm)對布倫塔諾的評論引入了對意向性的關注。而在現象學傳統中,意向性更是構成中心議題。
隨後,莫蘭教授詳細梳理和展現了意向性在經典現象學家胡塞爾、海德格爾和梅洛-龐蒂思想語境中的發展脈絡。雖然胡塞爾高度讚賞布倫塔諾對意向性的引入,但他對布倫塔諾關於意向性的理解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在胡塞爾看來,布倫塔諾對意向性的各種深層複雜的問題幾乎沒有涉足,從未看到在其中的「成就複合體(complex of performances)」,以至於「真正的意向性問題從未向他開顯過」。而且,胡塞爾明確拒絕了布倫塔諾對「意向之內存在」的內在論理解,在他看來,意向對象不是體驗的一個構成成分,體驗在本質上是自身超越的,總是超出自身而朝向對象。
胡塞爾大大拓展了意向性的維度,使之不再局限於心理行為與對象的關係——特別不是與一種「內在」對象的關係——而是涵蓋整個意識生活。胡塞爾尤其強調意向性的構造成就。莫蘭教授指出,胡塞爾對意向性的一大貢獻在於他對感知、回憶、想像、意願行為、判斷行為之具體意向特徵的描述,他也關注到意向行為的結構,以及各種行為之中對象的特殊的「被給予模式」,甚至對空乏意向與充實意向以及它們之間的動態關係都進行了深入分析。不但如此,胡塞爾還發展了兩種意向性:對象意向性和視域意向性。早期的胡塞爾主要是在對象意向性層面探究,成熟時期的胡塞爾擴充了他早年對意向對象之特定特徵的分析,以便考慮視域、邊緣域,乃至最終生活世界等非對象性的意向性——它們「總是已然在此」但卻不能被對象化,由此發展出了視域意向性。莫蘭教授特別指出視域意向性包含的豐富內容和它的重要性,認為它與對象意向性同等源初、同等重要。
接著,莫蘭教授討論海德格爾關於意向性的看法。海德格爾對胡塞爾的意向性理論有較多批評,甚至在《存在與時間》中儘量避免提及這個術語。他認為意向性並不能把握此在的本質結構,從而提出用新的方式來將人類生存(此在)描述為「操心」、先行於自身以及超越性,而整個意向關聯需要通過此在的在世結構進行重新思考。在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等人看來,海德格爾是對胡塞爾的表徵主義和認知主義的拒斥。但莫蘭教授認為,在海德格爾的「操心」、「超越性」與胡塞爾意向性理論之間,仍存在著清晰的延續性,因為胡塞爾現象學實際上已經探索了一種非認知的、實踐的維度。這點通過梅洛-龐蒂從胡塞爾著作中汲取資源來解釋具身意向性、身體動覺性可以看得更加清晰。
由此可見,現象學不是狹隘地去理解意向性,僅僅將之視為心理行為與對象之間的關係,而且認為意向性表達了具身主體在與其他主體交往的過程中把握有意義的世界、積極地回應世界並產生出進一步意義承諾的根本方式。現象學家一般而言拒絕一種內在論的、表徵主義的、因果性的以及自然主義的意向性解釋。
現象學對意向性的洞見在當代依然發揮著貢獻,這不但體現在現象學具身性思想對當代認知科學家的啟發,也體現在其他領域。在講座的結尾,莫蘭教授介紹了艾瑞斯·馬裡翁·楊(Iris Marion Young)受梅洛-龐蒂和胡塞爾啟發從女性主義視角對意向性和性別關係進行思考而提出的女性的「受抑制的意向性」,這又為意向性增加了新的維度。
方向紅教授對講座進行評論。
講座結束後,方向紅教授對講座進行了簡要的評論。他認為莫蘭教授有兩點令他印象深刻並認為非常重要:其一,區分胡塞爾討論的兩種意向性:對象意向性和視域意向性;其二,指出梅洛-龐蒂的一個洞見:胡塞爾的意向性已經具有生存主義的維度。對於第一點,方教授認為,許多學者沒有注意到視域意向性這個維度,從而導致對胡塞爾理解不當,比如馬裡翁對胡塞爾的批評就有這個嫌疑。而對於第二點,方教授則表示他非常贊同。
在隨後的提問環節,莫蘭教授繼續就師生們提出的與自我意識相關聯的意向性、胡塞爾從數學轉向意識哲學的推動因素、現象學與分析哲學對意向性討論的區別、現象學中關於性別與意向性的理論資源、胡塞爾與海德格爾思想的延續性、胡塞爾現象學的方法論、法國哲學的意向性研究等問題進行了深入交流和熱烈討論。
「中大禾田哲學講座教授」的聘任儀式。
據張偉教授介紹,禾田哲學講座是中山大學禾田哲學發展基金捐資設立的榮譽性學術講座,旨在延聘國內外在哲學領域做出重大學術貢獻、具有重要學術影響的學者來校開辦專題性講座,以嘉惠中山大學的師生和各界哲學愛好者。每一期的「中大禾田哲學講座」都將面向國際學術前沿,圍繞一個明確的核心主題舉辦五至六場相關講座。
本次講座之後,莫蘭教授將在接下來的約兩周時間內繼續在中山大學圍繞現象學的核心概念展開系列講座的另外五講,講題分別是:「意識的複雜本質:感知,想像與記憶」、「具身性與能動性」、「同感和對他人的覺知」、「交互主體性與文化的生成」、「生活世界和文化間的挑戰」。
講座現場
附:莫蘭教授與現場師生的問答互動
問
:胡塞爾談論了許多關於自我意識的問題,在我進行反思之前,我就知道我已經是我自己了,並且我在經驗著,那麼我們在這之後所反思的是哪個層面的什麼東西?我們指向一個物體的時候,是否需要一個在物體之前的意向性意識?同時胡塞爾後期也曾談到混沌(Chaos),我們是否也有關於混沌、無對象的意向性?
莫蘭
:關於自我、自我意識,現象學有很豐富的理論資源,扎哈維(Dan Zahavi)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這個問題其實在布倫塔諾那裡就已經有討論了。在意識到對象時候,我們同時有一個另外層次的意識,即我在意識。把自我、自我意識作為一個對象來看待,是可以以此來貫穿現象學的歷史的。例如,胡塞爾的哲學很多時候就是在探索自我的結構,而海德格爾會認為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進行著自我詮釋和自我構建,弗洛伊德則認為我們需要他人的關注,需要心理分析師來幫助我們認識真正的自我。總的來說,我認為現象學可以給出一個關於自我的現象學。
問
:(1)據我所知,胡塞爾是一位數學博士,請問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是哪個最主要的因素促使他從數學轉向意識哲學?(2)講座材料譯稿最後有一段胡塞爾的話「意向性是這樣一個標題,它是唯一一個真實而真正的解釋、可理解性的方式。回到意向起源以及意義形成的統一體,就是要達到這樣一種領會,如果一旦獲得了它(這當然理想的狀態),那麼就不會有任何有意義的問題還沒有得到回答」,這聽起來似乎貶低、否定了其他哲學家的工作。請問莫蘭教授如何理解這句話?
莫蘭
:(1)胡塞爾早年確實是研究數學的,他當時交往的都是一流的數學家,如希爾伯特等。隨著對諸如數的起源、自然數的產生、數向著意識的呈現等問題的深入思考,引導了胡塞爾走向現象學的道路。(2)確實這句話是很強的斷言,聽上去似乎很傲慢。但它表達的是胡塞爾的理想,要將現象學建立成新的可靠科學,使得現象學成為哲學的最終形式。
問
:您講座中提到楊關於性別和意向性的關係非常有趣,但胡塞爾似乎很少提及性、性別話題。男人對女人與女人對男人的意向性所導致的結果是不同的(比如,女人是可以懷孕的主體),請問胡塞爾是否從這個角度考慮了兩種不同性別的意向性的差異?
莫蘭
:對性別的討論最多地體現在梅洛-龐蒂那裡,胡塞爾的確很少提及。梅洛-龐蒂認為,在我們的感知當中,我們的感知已經是性別化的了。法國哲學家對此的討論較多,特別是拉康等人。我想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特別是在今天。事實上,關於性別的具身性在當前哲學中討論得較為火熱,現象學對此也有積極參與,但在這裡不能展開論述。
問
:在現象學中,是否像分析哲學那樣區分語言層次來討論意向性(比如一階意向、二階意向等等)?如果也以這樣的方式談論,作為元對象的語言的角色就會突顯出來。同時,如果我們不在符號的思考層面上去談論意向,我們就無法理解我們在感知層面上的理解。因此,是否可以認為,語言的維度比意識的維度更加優先?
莫蘭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伽達默爾某種程度上曾經也討論過。但我認為,在語言之下,更深層的是奠基性的意識。胡塞爾現象學辯護意識對於語言的優先性。其實,現象學家也強調語言的重要性,海德格爾就批評過胡塞爾,他認為所有我們的經驗都是以語言為中介的。但胡塞爾為前語言的意識辯護,他認為這是一種直觀,並不是在語言當中得以揭示的東西,而語言則需要建基於直觀之上。所以他強調前語言意識的優先性。
問
:所發材料中莫蘭教授提到了德雷福斯關於海德格爾與胡塞爾之間的思想延續性問題,這有別於主流觀點,請問莫蘭教授對此有什麼更詳細的看法?
莫蘭
:海德格爾討論的許多問題在胡塞爾那裡已經得到了討論。德雷福斯受海德格爾和梅洛-龐蒂影響很大,但我認為他關於胡塞爾的詮釋基本上是錯的。海德格爾和梅洛-龐蒂所討論的許多議題都能夠在胡塞爾那裡找到,例如具身性、實踐意向性的問題在胡塞爾那裡其實已經得到討論了。而德雷福斯則只是突出胡塞爾關於認知、認識等這一方面的討論,而忽略了他對其它問題的貢獻。
問
:哲學史上對意識的理解,有分析哲學的、自然主義的不同理解,而現象學家對意向性也有不同的理解,那麼與此相關聯的是,這些現象學家對意識是否也有不同的理解,同時他們對意識與意向性之間的關係是否也有不同的理解?
莫蘭
:現象學家的這些意向性理解並非相互矛盾的。這些對意向性的討論也是我們理解意識的絕佳途徑,比如胡塞爾通過對意向性的討論解釋了意識的豐富方面,例如睡覺、做夢和做數學題。這些是非常不同種類的意識,但如果對它們進行分析,就可以發現意識的一些共同結構及其非常基本的層次,也就是時間意識。
問
:莫蘭教授提到現象學從胡塞爾、海德格爾一直發展到梅洛-龐蒂等人的法國現象學的連續性,其中不乏法國現象學對胡塞爾的批評,也有對胡塞爾的辯護。有兩個問題:(1)胡塞爾不僅僅向我們展示了他的現象學在意識領域所做出的具體研究成果,同時向我們展現了他是如何運用現象學方法的。但同時,許多批評胡塞爾現象學的人也是從批評他的現象學方法著手。如何為胡塞爾的方法論辯護?(2)我們都知道,胡塞爾並不滿意海德格爾對意向性的解釋說明。如果這也是現象學的延續發展,為什麼胡塞爾會對此感到憤怒?同時,法國存在主義是如何繼續使用意向性概念的,如果可能的話,胡塞爾又將會是如何看待它?
莫蘭
:在本次講座中我並沒有涉及到胡塞爾現象學中的方法論。胡塞爾的許多著作都是在討論如何去做現象學的,涉及到方法論的,有《觀念I》、《笛卡爾式的沉思》等。胡塞爾對其他人的批評在於,他一直將現象學看做超越論的科學,這需要我們對經驗世界進行懸置,這也是他對海德格爾等人的最大批評,他認為海德格爾是自然主義者,還停留在日常經驗當中,而沒有思考日常經驗中的結構,沒有考慮我們的超越論的自我是怎麼建構我們的經驗的。(2)意向性概念在法國傳統當中是核心概念。以薩特為例,他認為意向性使得人以具體的方式回到世界當中。薩特同時認為,意識可以進行超越,我們是從虛無當中超越出來進入到存在的,這也是《存在與虛無》的主題。後來的梅洛-龐蒂則將具身性概念加入到其中。
問
:意向性已經使得意識能夠通達對象,胡塞爾的現象學實際已經化解了觀念和實在之間的矛盾。那麼,怎麼看待在現象學運動上觀念論與實在論的對立衝突和有關爭論?
莫蘭
:胡塞爾(包括梅洛-龐蒂)的確是試圖克服實在論與觀念論之間的對立,他們都認為意向性的概念把心靈看作是與對象聯接的形式。然而,後期的胡塞爾確實靠近觀念論,他認為有一個超越論的自我,而世界的觀念是與超越論的自我聯接在一起的,而且胡塞爾在後期還討論了超越論自我的交互主體性問題。在接下來的講座中我會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德莫特·莫蘭(Dermot Moran)教授與中山大學哲學系同仁的合影。